
十六
第二天起来洗了把脸,就着腌咸菜吃完馒头热粥,叼起烟卷儿出门继续溜达。恩,没刷牙,早上没刷,晚上也没刷,不光是嫌水凉,没那好习惯。我这边是还没到后悔莫及,所以不急的地步,老黄那边据我观察是到了后悔莫及,无可挽回,急也白急的地步。老家伙兴致来了高谈阔论的时候,嘴里跟个黑黄相见的加肥猫摸爬滚打似的,搞得我为了自己胃口几乎不敢直视,他多半还以为哥们虚心受教呢。
人就是个喜新厌旧的东西,再好吃的包子顿顿塞也恶心,再好看的妞天天瞅也起腻,风景也一样。天还是那个苍茫的天,雪还是那个斗大的雪,地还是那个无垠的地,但使劲努着也没了初见时的兴奋感,我把这当至理名言讲给老黄听,顺便还像个文青,甚至文艺女青年那样感慨了一番人心莫测苦不足。
老黄边歧视边科普:心理学的书没事也看看,社会心理学进化心理学都很好,这是个进化来的必备本能,只有对看过的事物很快熟视无睹,人才能不断注意到新鲜的东西,防范突如其来的危险,不断探索体验更广阔的世界。没这本能,别说人任何动物都过不下去,每天一睁眼,咦眼前这片树叶好新鲜好有趣,一片叶子一新鲜一整天,活不了几天就得凉。
我一听这个有意思,扭头便厌了文艺青年,虚心向老黄请教:这方面的书您给推荐几本?
老黄一脸嫌弃:自己网上搜搜书店里逛逛嘛,科学类的著作应该都差不多,是就是非就非,起码理儿不是圆的,不至于把人绕糊涂。
我继续虚心:哦,哦,那这方面的书都讲些什么?问完自己也觉着太弱,又补充:好在哪?
老黄盯我那眼神,让我想起发育期那阵我盯自己鼻尖粉刺的画面:了解下人和人群都啥德行,有啥缺陷,容易上哪门子当,将来碰上就有了起码的免疫力,不至于轻易被人忽悠瘸。顿了顿又横我一眼:或者你丧了良心,把这些当犯罪教科书也行。
我大怒,被人误叫了婊子的良家妇女都没我怒的真切,可恨这是个老头不能打也不能骂,只好玩恐吓:把烟还我!!!
老黄大惊,想笑又怕激我玩真的,只好赶忙找补:玩笑玩笑,知道你小子一身烈骨干不出缺德事儿来。
我不理,继续瞪他,老黄只好继续:不过兄弟你刚才说的也对,这地儿再逛也没啥大意思,你看看咱们下一步往哪走?
我鄙视:您这岔儿水平也不咋样啊。
老黄讪笑:相互鞭策,共同努力吧。
我哼了下:要不去丹东?我看网上老说朝鲜这样那样,想近距离看看去。
老黄惊得差点从齐大腿的雪窝儿里跳将出来,看得我一阵可惜,这要是旱地,拔个葱啥的一点问题木有,失传多年的江湖绝技啊:这不没头苍蝇嘛,你小子业余爱好下跳棋吧,散财败家也不带这样的,按你这路线,应该先到丹东再到哈尔滨再到漠河才合理嘛。
我哈哈一笑:小弟随性之人,走哪想哪从不深谋远虑。
老黄鄙视羡慕串一起顿了会,叹了一声:随你吧,经济基础决定一切,吗的。
十七
往丹东走买错了车票,光看着发车快转乘少挺好,下午上车发现是非空调铁皮车也没在意,蹲吸烟处看有专人负责烧煤还挺新鲜,还跟人聊的挺来劲,一过十二点烧煤的人灭了火钻厚被窝里睡下,才晓得厉害。
冷,生冷,比哥们在烟台那回冷多了,那回主要是风大,温度还凑合,躲公交车里起码睁着眼睛问题不大,还能攒点犯困的热乎气儿。这回是彻头彻尾的透心凉,耳朵根脚丫子直接凉到生疼,来回溜达那热量都不够,得一溜小跑才能撑住,一点犯困念头木有,光顾着和大自然生死搏斗了。
倒霉的时候身边有个更惨的是真让人欣慰,要搁我自己遭这罪——吐着一米多长小白龙跑一会喘一会,抽不到一袋烟还没歇过来就又疼得不得不跑,要不是老黄一路跑又跑不动拼命挣扎伴着我,哥们那泪早跟冰雨一样满车厢胡乱拍了。
可惜没多大功夫老黄就瘫了,两手抓我胳膊,差点吊我身上,有一声儿没一声儿的跟我交代后事:兄弟,我怕是不行了,苦了一辈子没啥财产,身上这些你拾掇下帮我捐贫困山区孩子们吧,银行卡在内裤里缝着,密码是12345……
还没说完身体一僵就往后倒,我差点没气出病来,吗的跑步的劲儿都快没了,还得陪你玩上山打老虎?必须痛斥:大爷,差不多行了啊,有这开玩笑的功夫正经多跑两步,离太阳出山和烧煤那孙子睡醒还早着呢。
老黄生气:就算老子演得有点假,你这小子这心肠也太硬生,万一我要来真的呢?就不能先搀老人家一把,再披上件军大衣?
我实在连鄙视的力气都没了,只能求饶:大爷,您绕了我吧,给我留点劲再跺跺脚,有六根指头我现在都不知道是不是还连在脚上。
老黄绝望:我十根都失联了,这才不到一点,不能这么傻跑了,马拉松冠军来了也撑不到早起,得动动脑子想辙。
我也绝望:脑子早冻木了还咋动?天冷没衣服就是天灾,脑子再好有用?
老黄一指周围稀稀拉拉还在熟睡的旅客:咱俩头回来不懂行情,你看人穿的厚实还带着被褥就没问题。
我继续绝望:那又怎样,又不是小孩儿过家家,您还想过去挤暖和啊?
老黄嘟囔:总不能见死不救吧。眼珠一转突然兴奋起来:你看那边那位包儿那么大,里面没准还有多余被子,你去问问借过来嘛。
我气到脚指头都不惦记了,揪着他脖领大吼:凭什么我去?
老黄庄重:我老了,需要年轻人照顾。
我继续吼:那他妈我小,更需要爱护。
老黄凄凉:我快冻死了。
我吼破了嗓门:我也是!
老黄也开吼:你他娘宁愿冻死也不愿拉下脸来问一声是吗?
我一愣,还了回去:难道你不是?
老黄嗓门也破了:当然是,读书人脸皮薄天经地义,可老子读的书比你多得多,你凭什么跟我一样薄?
我一听耍流氓还耍的这么惊天动地忒是可恨,正准备甩开膀子跟老家伙开撕,旁边那位有大包儿,一脸厚道相的大叔被我们吵醒了,赶忙起来拦下:哎呀有啥吵吵的,我这还有床毛毯,你俩一块搭上挤挤。
我俩羞涩,连个谢都没好意思张口,那位大叔已经把毯子打包儿里扯了出来,往我们手里塞,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咋接,大叔热情:出门在外碰到难事正常,互相搭把手就过去了,客气啥,拿着。
我俩接住盘腿坐大叔对面盖上褥子暖和气儿有了,脑子也灵活了些,争先恐后对大叔媚笑,老黄还拿我烟给人敬,我心想吗的厚着脸皮沾我一路便宜,关键时刻居然好意思说自己薄,看大叔面儿上没开口。
大叔接着烟跟我们聊了几句闲天,闭眼继续睡,我跟老黄用冰冷的眼神互相扫射了一番,还是没困意,一床毯子俩人分,不死就知足了,倒也没多余的奢望,只是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惶恐,感觉那个冷又慢慢开始往骨子里渗,耳朵脚趾在身上呆得又不稳妥了。
正讨论研究双人裹毯小跑跺脚的技术可行性,车厢里人陆陆续续全醒了,包括对面大叔,一起嚷嚷:不对啊,今天啥情况,往常没这么冷过啊。
老黄接茬:是不是倒春寒,有冷空气过来?
所有人一起哦了一声:出门没看天气预报,多半应该是。然后全车人一起哈小白龙,披着各式皮棉毛装备,来回小跑跺脚,老黄也顶着毛毯在其中——我主动让他的,平生没见过如此壮观场面,来了兴奋劲,冷啥的暂时顾不上脑子一热便宜了他。
边跑边跺边牢骚,然后埋怨,然后骂骂咧咧,然后怒气冲天,最后升级到革命造反,占车为王,抢过放煤块的钥匙来自力更生,正在齐心合力准备动嘴翻天的关键时刻,终于有个把人干了点实事儿,把烧煤那帮孙子喊醒了,等火苗子腾起来,全车一片欢腾,咱人民群众就是这么容易满足。
冷劲还是在,但起码能坐下歇会倒口气。按说这么冻一晚上回头得生场大病才合理,但我和老黄后来居然都没事,我觉着我没病算天经地义,年级轻生机旺,搁哪都错不了。老黄没病实在是岂有此理,吗的干巴透了的老树皮,看着早该碎了,不硬掰还就是能一直这么在树上赖着。还指望他横几天,多亏我照料才起死回生,然后痛哭流涕痛改前非呢,白日梦还真是照白了做的,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