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莽：为生命立言——《一平诗文全集》诗歌卷序

一则微信让我心头轰的一下，“一平于东部时间中午突然因病辞世”——“这世界怎么骤然那么空旷”。这是我2024年12月30日早晨8点11分，看到在美国的朋友蔡铮发来微信时的第一感觉。真希望是自己看错了，但事实就是这样残酷。

腼腆、羞涩、不善言辞，将诗与激情深深地隐含于心中，这是我的三位文学朋友：海子、苇岸、一平共有的性情，也是他们在我心中永不消失的恒定的印象。他们三人生前也是交往很多的文友，一平见证了海子在德令哈的痛彻思痛，海子离世前见到的最后一位朋友是苇岸。他们都是我的朋友，无疑也是中国文坛最优秀的人。

这几个月，我读了一平的诗集和评论集，一直纠结于如何完成一篇诗集的序言。一晃几个月过去了，这其中，我痛苦地送走了我的胞弟，他和一平同岁，患了同样的病症，他们又同样在中国北疆的严寒中渡过了青春的成长期，他们是同病相连的同代人。每当我看到弟弟那消瘦的痛苦的神情，就会想起一平，他们承受了痛苦的青春，上苍为什么不能给他们一个欣然的晚年呢？

我与一平相识于中国新诗潮浪涛涌动的20世纪80年代，我们共同见证了中国诗坛近半个世纪的风云变幻。那时我们都是热衷于文学，心怀有志的青年，因为追求与观念相同，成为了无话不谈的朋友，这友谊一直保持了几十年。

一平生于北京，17岁到东北的黑龙江建设兵团下乡劳动，六年后回到北京，经历过文革，改革开放的初始之年，39岁无奈出走波兰，后转到美国，定居于美国北部小城伊萨卡。文革动荡的生命体验，少年理想的幻灭，辛勤的农工劳作，青年艰苦努力的求索，落寞境遇中的反思，漂泊者的心灵煎熬，让一位内心敏感的诗人有了许多常人无法体会的身心的熔炼与磨砺。也许是这些，成就了一位优秀的诗人，散文家和深有洞见的文论家一平。

我们这一代诗人，因为人生的际遇，一直在怀疑与反抗中寻找自己的归宿。食指说“相信未来”，他是用凝霜的枯藤，用美丽的雪花，用孩子的笔体写下“相信未来”的，这个“未来”充满了疑虑与不确定性。北岛说：“如果世界有一千名挑战者，就把我算作第一千零一名”。顾城说：“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多多说：“过去了，逝去了，许多年代过去了，历史像一辆风尘仆仆的马车，我们再也看不到故乡了”。我说：“在血一般的晚霞中，在青春的亡灵书上，我们用利刃镌刻下记忆的碑文”。

一平说：“中国当代新诗，是和这失落的一代一起产生的。‘失落’导致的第一点，是人和社会统治意识的分离，第二点是人的意识中心转向自我。而这正为在严酷统治下的文学提供了一个新的人文主义的落点。中国当代新诗正是从表现这一代人的失落、他们的悲哀、迷惘、消沉、 颓废、无望的期望开始的。”

我和一平相识时已年近三十岁，虽未被命运击垮，内心依旧保持着反抗者的姿态，已经对这个世界不再抱有什么希望，但内心的那颗向往艺术的心火还在燃烧。我们一同走过许多地方，参加过许多次朋友的聚会，有过多次推心置腹的交流。我见过他的努力，了解他的沮丧，知道他的坚守，体会过他内心的希求和理想。他是个书生，是个文人，他尊重人类普遍的良知，他知道这个世界的混杂与不堪。他是个诗人、散文家、心怀大义的文论家。他想用自己善良的烛火，为这个世界带来光明。

这就是我认识的一平。我在通读他的诗文时，这些不断地涌现，让我深深为之感动。

读一平的文论时，他的深邃，他的透彻而明晰的思辨，他提笔洋洋万言的论述令我钦佩，他文中有理有据的论述，让我想到他不善言辞，但心中总有深入的认知，他年轻时就养成了一种习惯，将自己的所思所想，用书信的形式写给朋友。我保存了他几十封书信，有的信长达几十页。他的有些朋友，同我一样，也保留了许多他的书信。一平是一位不可多得的文论家，他的许多文章有着重要的现实价值和长远的历史价值。他的诗歌评论虽不多，但每一篇都清晰而通透，都是直抵诗意核心的好文章。

读一平的散文是诗意的，有一种弥漫的、略带沉郁的情感贯穿在行文之中。让人想到音乐中的大提琴、圆号，古典唱诗班的吟唱，那样沉着、圆润、忧伤、萦绕着挥之不去。对自然，对人生，对大地，对这个现实的世界，充满了深深地的爱，充满了同情、怜悯、自我批判精神。一平只出版过一本散文集，他的许多作品没有公之于众，如果你读过他的散文，一定会认可我的评价，他是一位我们这个时代难得的散文家。

一平的诗写得很多，短诗、长诗、诗剧，他都在写，几十年没有中断过，这基本成为了他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我读到过他为朋友之间的交流，自印的油印本诗选。因多种原因，他的诗也很少发表在刊物上。他到国外后，也曾通过邮箱发给我一些短诗和长诗，他的作品多年来，不为功利，只是友人间的情感交流。

对一平的文论和散文做了上述的简单的评述之后，我想还是回到一平的诗选中来。我和一平是以诗歌相识、相聚的，那时，我们都在为诗做着各种努力。关注当下的诗人和诗歌写作，翻阅所有能看到的中国诗歌和翻译的世界诗歌，与一些朋友整夜地争执和讨论，参加北京最具新思潮的诗歌活动。从“幸存者”到“现代汉诗”的朗诵会、研讨会和杂志编辑工作。心怀一种理想，寻找真正的诗，写出最优秀的作品，让我们的诗歌走向世界。现在想来，那时的我们，是站在中国新诗最前沿的一群人，这些人有：食指、北岛、江河、芒克、杨炼、唐晓渡、西川、海子、黑大春、孙一、田小青、邹静之、牛波、朱渊等一大批人。那是20世纪80年代，中国新诗浪潮涌动的时代，一平没有被浪潮所裹挟，虽是站在最前沿，但一直保持着警醒与明澈的状态，他对中国新诗的发展有着清晰的看法，他知道它的进展与成就，他也清楚它的假象与问题。

在他的这本诗歌选集中，编者收入了一平从1980 到2023年，40多年里撰写的三首长诗和近四百首短诗。短诗分为了六个部分，分别是“蓝色向日葵”（1980—1985），“信仰、爱情、等待”（1986—1990），“散文诗残简”（1991—2002），“伊萨卡2002”，“无题及尝试”和“记忆和纪念”。

“伊萨卡2002”和后面的“无题及尝试”、“记忆和纪念”三部分，是一平知天命之年以后的作品，有五十余首。“无题及尝试”是一种散文体与分行新诗体，语言形态对比的实验，他告诉我们，诗是需要形式的，但内容还是主导，这样的实验诗有十首；“记忆和纪念”大多是近些年一平对一些友人的怀念与祭奠之作，体现了他对正义、良知和人生理想的孜孜以求，表达他对为文化、为社会做出奉献者或牺牲者的敬重与爱；“伊萨卡2002”是那一年小城生活中的随感之作，年过五旬，在外漂泊十几年，在那个小小的大学城，生活中的感受，或是某些微细的情感触碰，都会令诗心涌起波澜，他用诗记录下了生活的随想与生命的感悟。这三部分作品成熟，洗练，它们让我看到了一个诗人所保有的最真诚的心灵。

以下我想着重谈谈对短诗前三部分的阅读感受。

一平是一位内心充满了潜在激情的，心性浪漫，但又具有极好的理性思辨的现代诗人。在现实生活的挤压中，他的诗选择了超脱，选择了超越现实生活场景的抽象表达。他在用诗制造一个艺术世界，一个与现实相关的精神的世界。

他是一位站在语言背后的思考者，他把残酷的现实转化为某种超自然的场景，于是我们看到了他诗中的“蓝色的向日葵”“大风中有如狂奔的火红马群的红橡树”“丰厚的臆想中收获的秋天”，他的爱情是“苍老” 的，他的河岸是“崩毁”的，他的原野上守护生活的是层层剥落的巨大的“石像”。他的诗中，时间、历史、空间都是抹平的，它们与诗人一同站在那儿，像一座语言的纪念碑。

在这座艺术的纪念碑上，我们看到那些具有象征意义词语：荒漠的大地、空廖的天空、盐、被典押的灵魂、鹰、太阳、亘古的荒原、浑浊的河流、碱滩、苇丛、月夜，即使是百合花也是马蹄下的、紫丁香只是青石的祭火、菊花开在屈辱的阳光中。一平选择这些词汇，这些荒芜、冷酷的词汇，告知我们生活的荒谬与残酷，这些都是诗人所经历和感受到的，他将自己少年到青年时代的切身体验，给予了艺术的再现。

一平的短诗、散文诗，都是从现实生活的感悟中凝聚而成的，它们形成了与现实世界息息相关的另一个精神的世界，这个世界承载着诗人的梦想、哀伤、幻灭、纠结与理想，它们中也有着美好的幻想与渴望、有爱恨、也有情仇。他用这些短诗和散文诗记述着自己的情感历程，生命的感悟，这些在诗人的生命中都是有迹可循的，它们的背后有一颗鲜活的诗心在搏动，他用几十年的时间在慢慢铸造一座警世的诗歌的纪念碑。

这部诗选中，收录了一平的三首长诗，写于1992年到2021年，时间跨度为30年。几乎和他离开祖国，在世界上漂泊的时间大致相同。当然，这期间他也在写散文、短诗和很多的文论，他一直是一位勤奋的写作者。（我知道他还有一首6000行的长诗《海力布》）

就我的阅读体会而言，一平在经历了痛苦忧伤的少年，艰苦卓绝的青年，不得已而为之的漂泊生涯之后，诗歌写作也抵达了成熟期。他的这三首长诗，虽方式和表现手法不同，但都是他思想与写作技艺成熟后的代表作。

《奥斯维辛、春天与复活节》初稿写于1992年，他到波兰波兹南之初，修改于2000年在纽约的生活期间，最终完成于2002年的伊萨卡，历时11年。我以为，这是一平最有代表性的诗歌作品。全诗沉浸在一种沉思、哀婉、悲悯、忧伤、回想与质询的心境之中，它与作者一平惯常的生命状态是相似的。长诗开卷就令读者直接沉入了东欧寒冷时节的早春、阴郁的、哀伤的诗歌氛围，令人倾倒。

这首3000行的长诗，作者以平实的语言、舒缓而沉静的诗行短句娓娓道来，他将现场感受、历史记忆、生命体验，对强权、对暴力、对死亡、对残忍、对人性、对宗教、对体制、对革命、对无辜者、对施暴者、对失去了的仁爱等等，进行了具体而细微的陈述与诘问。人类因为虚妄、私欲、野心而破坏着最朴素的秩序，搅乱了这世界上最普通的、平静的生活。奥斯维辛的死亡映出了这个世界的荒谬与残忍，映出了人性的脆弱与麻木，映出了集权者的残暴与冷血。死亡发生过，生活在继续，诗人通过他的诗，在告诫，并让我们认知我们所生存的这个世界。这是一首指向历史，也指向现实的诗，是一首跨越了半个世纪时间长度的诗，是一首生命的挽歌，也是一首考问、劝慰与祈祷的诗。

写于2018年的《特洛伊祭歌》是诗人一平心中的另一极，是他对英雄、对女性之美的崇尚与礼赞。一个温和、腼腆、羞涩、不善言辞的人，心中保有着一团火。有对母亲、女性、大地无限的敬重与赞美，有对英雄的敬仰、追寻与向往。

这首一千多行的长诗中，作者写了古希腊神话中四位男神和四位女神。作者行文不再同于《奥斯维辛、春天与复活节》的平静与舒缓。他的句式变长，语句铿锵，有了金属的质地。他把自己对正义、人性、勇敢、爱、牺牲精神等人类的优秀品格赋予他们，并由衷的赞美。人间现实中缺少的，诗人在诗歌呈现给了每一位虔诚的读者。

写于2021年的《荆棘鸟——敬祭王康先生》是一首神话长诗，是诗人一平精神理想的体现。一平是一位看透了现实世界，但内心依旧满怀理想的人。他用一则神话献给自己也献给为理想献身的所有的朋友们。

诗人一平是谦卑的，但他不是一个弱者，他是一位心怀理念的最虔诚的使徒。

读一平的诗文，仿佛又回到了我们共同度过的20世纪八、九十年代。当传来他突然离世的消息，那一瞬，我觉得某个角落突然崩塌，世界骤然变得那么空旷……有40多年了。在中国新诗如火如荼的20世纪80年代，我们可以说是形影不离的朋友，相濡以沫、相互启发、相互激励，共同追寻着现代新诗和世界的先锋文化。我们是三观相同、彼此信任、无话不谈的朋友。

在20世纪80年代，一平和周琳夫妇从和平里搬到团结湖，我住在红庙首都经贸大学宿舍，骑自行车10多分钟的距离，在北京我们成了近邻。多少个日夜，我们促膝而谈，许多时候我们在他家或我家与来自各地的朋友们相聚，那些场面依旧历历在目。我们两个都在学校工作，于是有了假期的共同出游，我们一同走过大半个中国，一同游历过许多名山大川、文化古迹，见过许多的诗界同仁。

2013年，我们在他生活的伊萨卡相聚，在那个不大的大学城，我和我夫人刘红在他和周琳的家里住了近两个月，我们一同回忆过往，谈论这些年的人与事，时间的消失和人文的变迁，各自阐述自己对当今世界的认知与感悟，探讨对诗与艺术的再认知。我们一同开车游尼亚加拉大瀑布、纽约的城市与博物馆，一同参观大学城、游泳、野外烧烤，划着他家的独木舟，横渡五指湖的卡又加湖。我们一同收拾那座有养鱼池的院子，割去荒草，留下那些年轻的火炬树。我画他家有维多利亚风格的老房子，路边的那两棵大松树，一同过端午节，包粽子，买来玫瑰花，种在房子傍边的土坡上，用手机记录、观察知更鸟蓝色蛋壳的孵化和小鸟渐渐长大的过程。我们一同参加当地诗人的朗诵会，观看大草坪上的乡间演唱会，夜晚国庆日的烟火，感慨异国他乡的相似与不同……

在伊萨卡那个小小的机场上，我们告别，因那架只坐十几个人的小飞机的维修，我们推迟行程，我们不想再麻烦他们，执意住在机场安排的宾馆里，第二天他们又来送行，这一晃已经12年了。后来的相约都未能成行，虽有过多次的电话与视频，但怎么也没想到，与老友一平，那竞是最后的相见与永别。

一平是一位诗人、散文家，有独立见解的文学评论家和政论家。他的诗歌语言简洁，立意新颖，注重意境的营造。他的散文开阔、浑厚，有浓郁的悲悯情怀。他的文论大气、开阔、犀利而深邃。但一平更是一位不事张扬的人，对自己的作品很少与人谈起，他的谦逊与内敛得到了许多朋友的钦佩与赞扬。他处处为别人着想，无论在语言上还是行为上从不侵犯他人。但他的内心是清晰的，他的爱恨情仇是明确的，多年的社会经历与历练，让他有了朴实的善恶观。

2015年，一平买了一艘二手的带帆的游艇，就兴奋地打电话给我，希望我和刘红还有其他朋友再到他们那儿，说我们不用再划独木舟了，可以坐游艇到卡又加湖更远的地方，我们可以住在船上。买游艇是他生活中的一个理想，2013年的那个夏天，他曾多次和我们说起，想买一只带帆的机船，一平一直是个有着理想和浪漫情怀的人。

在2024年的最后一天，我流着泪，写下了一篇悼念一平短文，是的，我们的时代正在消逝，我们为之努力的一切，已经刻下了应有的痕迹。

最后，我想用2013年写给一平和周琳的诗《我想从星光说起》的摘句来结束这篇序文，因为我们一直以诗，在为生命立言。

诗，2013年10月草稿，2014年9月改定。

序，2025年7月，写于北京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