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莫少晟跟姜律師、朱可可三個人就趕到了縣看守所。接待他們的是崔副所長,人挺親切的,說黃所長去縣委匯報工作了,由他來負責接待。
會見室裡,這次帶婉兒進來的不是昨天那個胖胖的女警小穆,換成了一個高個子女警,臉上總帶著笑。
上官婉儿电子版封面跟前兩次完全不一樣,婉兒這次頭抬得高高的,那雙帶著憂鬱的杏仁眼在三個律師臉上來回看,眼神裡有光了。頭髮梳得整齊,左眼角的烏青也擦了藥——看來伍副主任的到來,真的改變了很多事。
莫少晟拿出早就準備好的授權委託書,跟婉兒解釋要怎麼填。
婉兒的目光在他們三個之間轉來轉去,猶豫了好一會兒,才看著姜律師小聲問:「您是省裡來的律師嗎?」
「是啊,我跟伍副主任一個單位的。你有什麼話儘管說,不用怕。」姜律師語氣很溫和。
「我想……請您也做我的辯護律師,行嗎?」婉兒聲音很輕。
姜律師臉上露出為難的神色。莫少晟心裡想,要是姜律師能加入,對案子肯定有幫助,就開口說:「姜律師,您就接受委託吧。小朱還是實習律師,有您在,我們更有底氣。」
姜律師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你不是能力不夠,是壓力太大了吧?」
莫少晟笑了笑,沒接話。
「我得先跟伍副主任匯報一下。」姜律師說完就出去打了個電話。回來後點點頭:「領導同意了。」
委託書上添了姜律師的名字。
莫少晟開始問話。這次談話順利多了,女警沒有插手,婉兒回答得也很坦然。
姜律師問:「你能說說傷害寧顯貴的真正動機嗎?」
「因為恨……恨到骨子裡了。他毀了我的人生,不只是山林糾紛那麼簡單。那裡的污染,是他們那個集團在毀掉我們老百姓的生存環境……」
「不只是山林糾紛?」
「當然不是。」婉兒語氣平靜,「十五年前,我讀初二,學習成績很好。週末回家,發現家裡圍了好多人——我爸給寧顯貴家蓋樓房的時候,從腳手架上摔下來了。事故原因是寧顯貴不願意花錢加固腳手架。可他開始只給了幾千塊醫藥費,後來就不給了。媽媽用板車拉著爸爸去要錢,在村支書調解下,又拿到一點。可是爸爸需要動手術,要三萬塊,他再也不肯出了。」
「你爸爸傷到哪了?」姜律師問。
「左腿骨折,脊椎骨折,肝臟也摔破了——從四層樓摔下來的。沒錢治,媽媽賣掉了家裡的豬、羊和糧食,可是錢很快就用完了,病情還耽誤了。最後爸爸脊椎壞死,我只能輟學。」
朱可可插話問:「沒打民事賠償官司嗎?」
「打了。可是寧顯貴鄉裡縣裡都有人,我們哪贏得了他?官司一打,他更不理我們了。媽媽只好去找村支書劉昌兵。劉支書說:『很好處理的事,你告什麼?』媽媽解釋:『他不給錢治病,我們才告的啊。是他叫我們走法律途徑的啊!』劉支書生氣地說:『他說的是反話嘛。』媽媽急了:『我們農民哪懂什麼正話反話?你們幹部說話還分正反?』劉支書說:『有些話可以正說,有些可以反說,你不理解是你的問題。這是中國的辯證法。你想一想,他當村長的被告上法庭,面子往哪放?』最後他說,唯一的補救辦法是法院調解,問媽媽同不同意。媽媽只好點頭。
「過了幾天,鄉法庭通知調解。媽媽叫上舅舅一起去了。晚上回來,她一句話都不說。爸爸問起來,她嘆氣說:『法官都向著他,說事故是連帶責任,各負一半。四萬醫藥費,各擔兩萬,最後我們只拿到一千塊賠償。』爸爸氣得直咳嗽。媽媽說:『這官司必須打下去。』兩個月後,縣法院一審判決下來,結果幾乎沒變:責任各半,賠償四萬,訴訟費兩千由我們出。媽媽氣得把判決書撕得粉碎。爸爸不說話,只是躺在床上流淚,沒頭沒腦地對我說:『婉兒,你哥殘疾又笨,你以後多照顧他。』我當時沒懂他的意思。第二天一早,我還睡著,就聽見媽媽在外面尖叫……爸爸倒在院子外的小溝裡,身子已經僵了,旁邊是農藥瓶和一隻板凳。他趁媽媽睡著,用板凳爬出院子,喝了農藥……」
三個人靜靜地聽著,朱可可臉漲得通紅,忍不住說:「怎麼會這樣?判決這麼荒唐嗎?」
姜律師輕聲說:「婉兒,你繼續說。」
婉兒望著天花板,眼神憂鬱:「爸爸後事辦完不久,寧顯貴假裝愧疚,安排我去村小學教書。那時我還不到十六歲,教三年級語文數學。我很珍惜這份工作,對學生像對自己的弟弟妹妹一樣。年底被評為優秀教師,到縣裡開會。寧顯貴也去了,說認識教委領導,可以幫我轉成公辦教師,讓我晚上去白雪酒店陪領導吃飯。我不得已去了。來了五六個男人,寧顯貴讓我敬酒。一個姓金的主任要我陪喝一杯。我不會喝,寧顯貴小聲說:『領導讓你陪酒是看得起你,喝一杯對轉正有幫助。』我只好喝了一杯。可是其他男人也要我陪,寧顯貴不停地勸我陪好客人。我沒有退路,結果喝得不省人事……醒來的時候,下身疼得厲害,床上有一攤血。我隱約感覺是在旅館裡,另一張床上睡著寧顯貴那個畜生……嗚……」
她說不下去了,低聲哭起來。莫少晟和兩個女律師都愣住了。朱可可問:「是寧顯貴強姦了你嗎?」
婉兒哽咽著點頭。
「你清醒後為什麼不告他?」
「我醒來第一個念頭就是殺了他。我拿起椅子砸過去,可是頭重腳輕,下身又疼,根本傷不到他。他抱住我苦苦哀求,說是因為太愛我……這個畜生玩弄過村裡好多婦女,我知道拿他沒辦法。我拼命喊,兩個女服務員進來,輕蔑地說:『跟男人在一起叫什麼?別影響別人休息。』說完就走了。那一刻我絕望了……我哪還有臉見人?我不再反抗,只想死。他鬆開後,我猛地推開窗戶跳了下去……那是二樓,樓下是水池,我沒死成……嗚嗚……」
婉兒泣不成聲。三個人都怔住了。朱可可遞過紙巾,婉兒擦了擦淚,哽咽著說:「我哥哥……家裡有個紅箱子,裡面有我的日記……日記裡記著所有事情,你們看了就明白了……」
談話持續了兩三個小時。女警要帶婉兒離開時,朱可可突然上前,在她耳邊低聲說了一句話。婉兒呆呆地聽著,女警喝斥:「請離開。」朱可可只好退回來。
三個人低著頭走出來,心情都很沉重。姜律師先打破沉默:「真不可思議……基層竟然有這種事。」
朱可可說:「我想去看她的日記。你們不去的話,我就自己去。」姜律師沒回答,轉而問莫少晟:「你為她辯護,是不是受到壓力了?」
莫少晟輕輕點頭。
姜律師嘆了口氣:「看來伍副主任也很難頂住各種壓力,何況我們?唉,伸張正義……難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