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高龄的铁流先生

引言

我与铁流先生相识始于2007年，那时正是中国反右运动50周年纪念之时，61名当年曾被划为“右派” 的受难者联手向中央上书，要求否定反右运动，向受难者道歉，赔偿经济损失。铁流先生正是此次上书的主要发起人之一，从而使我得知了他的大名。从2008年起，铁流先生通过电子邮箱给我发来他主办的网刊《往事徽痕》，这是一份专为反右运动蒙冤受难者发声的园地，使我得知了当年反右运动全国许许多多受难者的辛酸往事，铁流先生是众多受难者之一。

从此时起，十多年来我与铁流先生通过电子邮箱、电话、微信进行过许多交流，并两次拜访过他与之面放，承蒙他讲述了他的身世，介绍他的人生经历，特别是反右运动中的受冤蒙难，并给我送了许多反右运动中受难者的珍贵史料，使我获益不少，深受启廸。

以下就是根据他的自述和文稿资料整理而成文的。

一、 反右运动前铁流先生的情况简述

铁流先生本名黄泽荣，1933年5月28日出生于四川省成都新繁县崇义桥乡高家巷村一个贫苦农民家庭，父亲黄亦章育有女儿黄泽芳和他姐弟二人。因家贫，自幼他只读了两年书，12岁即离家外出当学徒工谋生。1949年12月成都和平解放时他高兴地与群众队伍走上街头欢迎解放军入城。1950年国民党残余势力反对共产党的爆乱发生时，年仅15岁的他就主动给解放军带路去剿匪，从此走上了共产革命之路。紧接着自1951年起他参加过减租减息、土地改革，成为最年青的土改工作队长。其后参加过三反五反、粮食统购统销、公私合营、农业合作化、肃反等一系列的政治运动，都是运动中的积极分子。正是由于这样，他加入了共靑团组织，还担任过机关团委书记，其后不久又成了一名候补党员。

在工作中，由于他担任了基层的领导职务，经常要写总结报吿之类的文字，他就努力学习文化和写作，进步很快，1953年7月起就在报纸上犮表新闻报导。在此期间，他阅读了不少文艺作品，深受启廸，激发了他的写作热情。由于爱好写作，此时他得到了上省文联创作辅导班学习的机会，使他的写作水平得以迅速提高。1954年在老作家方刚先生的指导下，他以“晓枫” 为筆名的处女作《蓝二爸》得以在《四川文艺》刊发，并获得好评。此后又在《西南文艺》上发表了几篇小说，“晓枫” 一名为人们渐次所熟知。

1956年《成都日报》成立，他从市委办公厅秘书处秘书调到报社从事编辑和记者工作，分工负责小说和诗歌的编辑，从此他创作的作品更多了，省、市报纸上的副刊，《四川文艺》、《草地》、《星星》等杂志上常发表他的作品。如《给团省委的一封信》、《风水树》、《向党反映》、《上北京》------等等作品，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了他的两个短篇小说集，很快使他成了省里有名的青年作家，得以出席1956年四川省文联第二屆文代会。

这些就是他投身共产革命后，步入青年时代的人生之路。

二、从“开门整风” 到“反右运动”

1957年的开春，毛泽东在2月27日，以国家主席的身份发表《关于正确处理人民矛盾的问题》的讲话，系统的讲述了他的“新思想”。 特别是他在讲话中说到的“国内形势急风暴雨似的阶级斗争时代已过去了，党内命令主义、官僚主义、关门主义还佷严重，中共中央决定早日开门整风，希望党外朋友帮助”。 毛还很风趣地谈到，整风时“不再是狂风大雨，也不是中雨，是小雨，是毛毛雨，下个不停似的和风细雨”。 在讲话中毛还谈了“百花齐放，百家争鸣” 的方针，这双百方针在党內、特别是党外人士和知识分子激动不已，许多人认为毛的讲话成了“早春二月” 的一股暖流。

紧接着，毛又于3月12日在中国共产党全国宣传工作会议上作了讲话，中心之点是鼓励人们“放”、 打消各种顾虑帮助共产党整风。毛说“不要怕向我们共产党人提出批讦建议，‘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我们在为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而奋斗的时候，必须要有这种大无畏的精神。在共产党人方面，我们要给这些合作者创造有利条件------“。并强调说“放，就是放手让大家讲意见，使人们敢于说话，敢于批评，敢于争论------我们主张放的方针，现在还是放得不夠，不是放得过多”。

此时在毛指导下的<人民日报>于4月10日发表社论<继续放手,贯彻” 百花齐放, 百家争鸣” 的方针>。紧接着《人民日报》又于4月17日、4月23日、4月26日连续发表社论，大谈整风和鸣敖。在《人民日报》的带领下，全国各地报纸紧跟其后，出现了一片“放” 的高潮，各级领导人的讲话都是大谈“鸣放”。 在此种形势的鼓舞下，党内的有识之士，特别是民主党派人士、各路知识分子、大学生------等等，纷纷站出来帮共产党整风，一个大鸣大放的高潮终于在全国掀起。帮叻共产党整风，从党內、特别是党外，各种好心的批评意见和建议都放出来了，响彻神州大地。

正当鸣放高潮在全国各地轰轰烈烈开展之时，谁也不会想到，一场特大的文字狱灾难——反右运动降临神州大地。原来所谓的“开门桨风”、“ 大鸣大放” ，那是毛泽东“诱敌深入”、“ 引蛇出洞” 的惯用伎俩，是他布置好的“口袋”。过去他与国民党长期争斗中都是用的这一萇，被他称之为“阳谋”， 而今在对付这些不同的意见者，他又轻车熟路的再次用上了。面对鸣放高潮的到来，1957年5月15日毛泽东就写了《事情正在起变化》一文，指出当前“右派表现得最坚决最猖狂”，“ 妄图消灭共产党”。7月1日，《人民日报》发表社沦《文汇报的资产阶级方向应当批判》。在毛泽东的精心布署之下，一场全国性的“反右运动” 终于全面展开。

三、从青年作家到“右派”、“ 反革命”

正当年青有为的詄流先生工作一路顺风，意气风发，奋发图強，勤奋写作，成就辉煌之时，意想不到的灾难降临了。

早在全国反右运动开始之前夕，在四川，围绕《星星》诗刊上流沙河的诗文《草木篇》一诗就引发了不同的争论（此事将在另文专述），实际上是四川反右运动的前奏。当反右运动在全国开展后，四川的反右运动最先也是在新闻与文学艺朮界首先开始的。

那时铁流先生在《成都日报》从亊编辑记者工作，该报是一个新创刋不足一年半的市级机关报。铁流先生说：反右运动中竟抓了12名右派，占全报社50名采编人员百分之二十以上。鸣放中说话的是右派，不说话也有成右派的；拥护反右运动有的是右派，不拥护运动当然更是右派，反正你就是右派。在那个疯狂的年代，要想不当右派闭嘴也不行，只能去当咬人的狗。可是当了狗，最后还是又当右派的也不乏其人。

1、 在劫难逃的“右派”

“黄巢杀人八百万，在劫难逃”， 这是中国民间的一个传說。唐末时，皇帝昏庸无道，贪官污吏横行，诸候拥兵自重，天下大乱。落榜状元黄巢，得仙人指点，说他面相极贵，有九五之尊，将来定是南面称孤之人。赐天剑一把，叫他日夜演习，到功夫成就，须把天下作恶的八百万人杀绝。黄巢来到一座深山寺庙，日夜苦练本领，所有吃住全由寺庙住持老和尚惮空负责。大约苦练三年后，己完成神仙剑术九九八十一功，能百步斩敌首级如探囊取物。按照仙人规定日期，立马准备举事。在举事前一夜他向住持老和尚惮空说：“师父，三年来感谢你对我的关照，明天我就要替天行道，兴兵举事开刀杀人。你和庙里僧众，都得去躲一躲。你是知道的，开刀日，我会见人就杀，不分好坏亲疏。今夜我先告知，也是我对你的报答。”惮空立即将黄巢话告诉僧众，第二天一早，大家便跑到远远的地方躲起来。惮空是住持，安排好大家后，便寻到山门前一棵千年老树，见此树枝茂叶密，有一线空心，便钻将进去，藏躲在里面。到了举事时辰，黄巢提剑四处觅人，不见踪影，便来到庙外古树前向天地稟告：“苍天在上，今日乃我黄巢举事之日，寻遍四周不见人影，只好拿此树祭剑。”话毕，举剑一挥，千年古树立刻劈为两段，惮空血头却滚将在地。他失色大呼曰：“黄巢杀人八百万，在劫难逃。”

1957年毛泽东一手策划发动的“反右”斗争，铁流先生也成了“在劫难逃”的一个。他记得很清楚，那是6月5日，省委宣传部组织省市报刋一批年轻的编辑、记者去参覌四川大学学生在鸣放中贴出的大字报和生物系女生冯元春的呜放大会。在那个大操场的四面墙壁上贴满了学生们所写的各式各样内容的大字报，火力都集中在学校党委的各种人和事，用词犀利，观点尖鋭，有的甚至是质问口气，总之火气十足。记得有张大字报上這样写着：“我们不能再容忍专横无知的校党委，继续统治管理学校，还我川大民主圣地！我们要自由，要民主，要人权，大学生要有讲话的权利，过问国家命运的权利，我们决不是盲从！我们有自已的头脑，自已的思想，自已的爱憎与是非。用不着强行我们这样和那样。”铁流先生读了這些大字报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总觉得前面有雷雨风暴。然后他和同行的四川人民出版社编辑吴若萍（后划为右派），去到大礼堂参加学生鸣放的公开辯论会。那天是生物系四年级女生冯元春呜放的辩论会。

冯元春时年22岁，四川青神县人，家里是农民，读书成绩不错，每年都有助学金朴助。她人材中等，穿著朴素，口才不怎样好。那天听她鸣放的人特别多，校内校外至少有兩三千人。她鸣放的题目是“毛泽东是伪马列主义者，共产党是最残酷的剥削集团。”她在主席台上面对广大听众不惊不吓极其平静地说：“所谓无产阶级专政，就是用暴力夺取政权后的革命阶层，也就是既得利益的特权阶层组成政府，借用军队、警察、监狱去专老百姓的政，专全中国人民的政！这个特权阶层从不给人民任何的民主的权利也不遵循法律去依法办事，想怎么干就怎么干，想打倒谁就打倒谁，想关押谁就关押谁，這决不是马列主义者。再有现在工人、农民比解放前还苦，工厂的利润共产党全搜刮去，地里产的粮食农民不能自由支配……”她的发言引起一片哗然，既有赞成的掌声，也有反对的怒吼，会场乱成一团。铁流先生有点接受不了，认为太反动，向身旁的吳若萍说：“這不是明目张胆的反革命言论吗？我看公安局肯定会抓她。”吳若萍是南下服务团的大学生，见的世面比他多，现又在省人民出版社当编辑，信息渠道也比他广阔，他想了想说：“鸣放是毛主席提出来的，他老人家说过，纵然说过了头也不关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我看抓倒不会抓，批判斗争是逃不过的。”

冯元春很镇静，按照事先准备好的讲稿内容继续往下说，她接着提出几个不可辯驳的事实，使全场听众安静了下来。第一个是“高饶事件”她说：“根据已发表的材料观察，高饶的罪名是反对党中央、反对毛主席。我们请问，党中央和毛主席有缺点难道就不能反对吗？这不是出于个人崇拜是什么？，高饶没有反人民，他也没有和暴力集团联系，而毛主席却以暴力逮捕他，这是违反宪法的。报上公布高饶另一罪名是生活腐化、侮辱妇女，但为什么被侮辱的妇女却没有提出控呢？因此，毛主席是犯了错误，是斯大林思想在作祟。”

对于胡风事件，也提出了自己的怀疑。她认为，毛主席提出逮捕胡风的根据是：1、反党。2、上书三十万言。3、组织反革命集团。她说：“毛主席经常说：‘言者无罪，闻者足诫’。为什么胡风先生公开向共产党中央上书三十万言就成了罪人了呢？这不是毛主席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吗？”

这些使铁流先生听得提心吊胆，心里为冯元春捏了一把汗，又暗自佩服她的勇敢，担心会场上会突然跳出个公安把她抓走。铁流心想，自1955年毛泽东把胡风等人定成“反革命”后，广大知识分子心中是不服气的，但却没有人敢于公开提出来，只是背后私下嘀咕暗潮汹涌而已。而她却敢挺身而出，面对数千听众讲出自已观点，不能不使人赞叹！

她继续说：“毛泽东主席的特权思想，和历史上一切统治者的特权一模一样，毛泽东是中国再次出现的刘邦。因此共产党这个剥削集团是巧妙的，残酷是空前的。它豢养了一大批不务正业，专门监视别人思想言论行动的政治工作人员，美其名曰改造别人思想，实际上是狗屁不通，只会扣帽子，或是说我是一个党员，是马列主义武装起来的。他们就这样靠吸取别人脑汁而生活，他们对待老教授是那样横蛮、无理，是最卑鄙的一种人。”

会场有赞成的鼓掌，有反对的吼叫，但掌声很快席捲整个会场，掩去了那些反对的吼叫，显然冯元春的鸣放征服了大多数人，似汹涌的暗潮，一下从地壳下迸放出来，有点摧枯拉朽、势不可挡之势。在掌声平静后，她接着说：“我们学校汤教授，为人忠诚，是个忠于客观事实的自然科学家，就因为他爱提意见，在肃反中就认为是反革命分子，在大会上进行斗争，说他是美国派来的间谍。汤教授确是一个忠于事实的人，他曾经对我说，美国工人生活水平相当于我国的大学教授，一个月二、三百美元，每三个美国人就有一辆汽车，这些足以说明美国生产力高。而共产党的宣传机器却歪曲事实，却说美国有多少工人失业，经济危机又多么严重。而汤教授忠于事实，却受到迫害。我们党和毛主席没有一点民族气节，却瞎说苏联如何如何好，其实只希望从那里多拿到几个卢布而已。”此时，有人跳上台抢走了她手中的麦克风，使冯元春再难以讲下去。后来，听说反右结束前，冯元春以现行反革命罪被逮捕，判处有期徒刑20年。1972年被杀于四川大竹监狱。其言行精神与林昭相似，是最早反对毛泽东恶政的女英雄。

2、 “反右运动”的序幕是這样拉开的

1957年6月8日《人民日报》发表《这是为什么》的社论，反右派斗争正式在全国登场。民主党派头面人物章伯钧、章乃器、罗隆基、储安平，以及费孝通、钱伟长等，一个一个被揪出来定为右派分子；接着文艺界的冯雪峰、丁玲、陈企霞、秦兆阳等。当时，铁流先生并未意识到自已会成为右派，更未意识到全国50多万知识精英会成为右派，私下和妻子说：“這些对革命有功的人，怎么会去反对共产党呢？丁玲《太阳照在桑乾河上》的长篇小说，还获得过斯大林文学奖呀！”妻子紧紧地搂着孩子说：“我也搞不清楚，毛主席是怎么想的，不知右派今后的命运怎样？”铁流面对妻子平静一笑，无所谓地说：“有什么怎样？运动不就一阵风，完了就完了。”他妻子想了多一阵道：“但愿如此。你不要忘了，孩子满半岁时照像的事啊！”铁流抱过孩子亲了亲：“乖乖，爸爸忘不了。”

反右烽火如火如荼，报社渐渐开始紧张起来。突破口是文教组的记者梁正兴。他是四川日报社调来的，瘦高个儿，戴副眼镜，平时少有接触。他的女朋友工作在雅安地委宣传部，两地相思,书信频频。谈爱情就谈爱情，此兄却将政治掺合进去。他不同意中央把章伯钧、章乃器、罗隆基、储安平、丁玲、冯雪峰等人划为右派，认为这是以言治罪，剿杀对民主革命有贡献的人，是专制独裁行为。他的女朋友从“革命大局”出发，把这些信件寄给了报社党组织。党组织加上按语，又将它贴墙公布。于是群情激愤，梁正兴被揪了出来。不几天又有一位中学女生来信检举他，说他借采访和她讲恋爱，现在突然变心不理睬她，请报社领导给予帮助。报社为了弄清问题，立即派出一个姓杨、一个姓彭的記者去调查了解此事。很快查清问题，他己和那个女学生睡了觉。梁正兴的问题立刻上升为奸污少女的刑事犯罪，很快整成材料上报。五天后，报社在川报大礼堂召开公捕大会。为了起到教育打击的作用，显示无产阶级专政的强大威力，那天川报员工也全体参加。三四百人坐在一起，神态严肃，同仇敌忾，当党办主任阎凯宣布完梁正兴罪恶事实，两位头戴钢盔的警察，甩着手走着正步来到主席台，然后取出副锃亮的手铐，咔嚓一声，把梁正兴两手铐在一起，押了下去。接着是参会人员表态，当然均是事先布置好的极积分子，内容不外乎是“感谢党、感谢政府，为民除害”之类的套词。后来，听说梁以思想反动和奸污少女罪，被判处有期徒刑八年，一直未予“平反”。另一件事更使铁流先生震惊，成都建国中学党总支书部记兼校长潘清雍，土改时和铁流在一个工作組，被该校右派体育教师×××行凶砍伤，不乆这个教师即以现行反革命罪被枪毙掉。铁流听到这消息后打电话去慰问潘清雍，但电话里传来老朋友的声音不太友善，他这样提醒铁流：“小黄，要认请形势，主动向组织交待自己的问题。”听后，铁流有点莫名奇妙：“我有什么问题？”23年后我“改正”归来去看望他，才告我：“市委宣传部在我去电话前的三天，就己经找他了解我的言行。”他只说我“骄傲狂妄，目中无人”，未想到会把我打成“大右派分子”，因为他毕竟了解我：“一个学徒娃娃反什么党呵？”

值到此时，铁流仍没有任何预感自已会被划为右派，而且会是个大右派！一是认为自已出身好，热爱党和毛主席；二是认为自已没有右派言论，对章伯钧、章乃器、储安平等人的言论并不苟同；三是自已还参予了对冯元春的批判斗争大会。

中国的事情说变就变。1957年7月6日，中共成都市委派出以副书长张静之先生为首的反右工作组，带领五个干员进驻报社。张是个大麻子，山西人，官运不佳，传说他曾是国民党还乡团的成员，肃反中被审查过几天。1951年当过土改团的副团长，他知道铁流是新中国的第一批工农干部，有过短暂的接触，对铁充印象不错。但“阶级斗争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铁流竟成了他手下第一个猎物。很快报社走道、窗口、楼梯，架起了扩音器，成天不停地叫喊：“揪出大右派黄泽荣（晓枫）！”“剥下他工人伪装的画皮!”“黄泽荣（晓枫）向党和社会主义射出了三支毒箭！”（所谓毒箭就是铁流所写的三篇小说《给团省委的一封信》、《向党反映》、《上北京》）。

不到半天时间，全报社的过道、走廊、楼梯口，只要是空余的地方全是丑化铁流的大字报、漫画。这些大字报、漫画，用词之恶毒，选句之下流，歪曲事实之荒诞，纵是戈培尔先生也望尘莫及。不过在那个是非颠倒的年代，执政者尽皆视为“精品”，就象中国人先前曾把西方避孕套当成气球吹玩一样。

铁流是个天生的不怕权、不怕势的人，一辈子认定事实与死理，不是就是不是。在一次报社召开全体编采人员的定性大会上，不少事先布置的极积份子们，大声叫铁流站出来，交待检查反党、反人民、反社会主义的罪行。它不仅不检查交待，还质问那些极积分子：“我反了什么党？你们这些地主、资本家出身的少爷、小姐，才是真正反党的右派分子！”气得这些人拍桌大喊大叫大骂：“你为什么要写反党小说？你早就背叛工人阶级了。”铁流说：“是党提倡干预生活！既然是反党，《草地》为什么要发表它？”打手们底气不足，占不了辩论上风，气得干吼，会场一片混乱。在这个时候编委王畋（1938年参加革命的老知识分子，四川日报调来的老报人），突然把桌一拍，挺身而立道：“吵什么？你们说小黄是右派，我是五人领导小组的，还没举手同意。”会议嘎然而止。

想不到两个小时后，铺天盖地的大字报贴出来：“王畋老右派！”“决不准许王畋包庇右派分子黄泽荣（晓枫）！”“王畋必须向党低头认罪，交待自已反党罪行！”“……”此后，他被开除党籍、撤销一切职务，从行政十五级降为十九级。最后，送到草堂寺去终身相伴“老杜”，一生未娶，直到寿终正寝。

五人领导小组铁定铁流为右派分子后，不再处理稿件，每天上班一人坐在办公桌前面壁反省，没人与他说话，没人与他亲善，昨日朋友皆成路人，都是一双双仇恨的眼晴瞪着他，好似借了他们谷子还了糠似的。组长肖青再没笑脸，恨恨的好象铁流挖了她的祖坟。胡克由这个《工商导报》的留用人员，过去对铁流毕恭毕敬，总是小黄前小黄后笑咪咪地叫个不停，现在却要铁流打扫清洁卫生了。陈泽昆、杨蓓、邱乾坤三人虽不和铁流交谈，却以眼神问候。不几天美术组的谭大同悄悄告铁流说：“小黄，市上要开你的斗争大会，势头有点凶，我建议你跑出去躲几天。”平时铁流和他来往不多，想不到此时却冒着风险透露消息，暗中为铁流出谋划策。

那天下班回到家里，妻子见铁流脸色不好，便哄着襁褓中孩子说：“乖，快向爸爸笑一个”。半岁该子己咿呀能语，见着铁流小脸蛋绽成一朵花，张着手要铁流抱。铁流黙黙地把孩子抱在手中，说不出是高兴还是凄凉，为了掩饰内心的忐忑不安，久久地吻着孩子，待情绪稍稍安定后，才将此亊告诉妻子。妻听后，为铁流壮胆说：“跑什么？又没有杀人放火，未必说你反党就反党，斗争会也得讲理呀！”铁流笑笑硬挺道：“不跑！不跑！”心里却在说：我是吃运动饭长大的，要斗争你有什么理不理？不过当时任何一个人，都对反右斗争严重性认识不足，以为和过去的“三反”、“五反”、“肃反”一样，过上三、五个月，就万事大吉。谁知毛泽东早己成竹在胸，决心要把有独立见解的知识分子赶尽杀绝啊！

3、 千人斗争铁流的大会

1957年7月12日早晨，铁流先生起床洗漱完毕，第一件事就是去街头一家鲜奶店，给女儿取牛奶。当他一跨出房门，报社两个反右极积分子就跟上他。此两人就是调查核实梁正兴案的杨、彭两人，尽管长期来他们写不出消息、通讯，可追踪盯梢、检举揭发却很在行。铁流心里咯噔一下，准备甩掉他们一走了之，但他想到头一天晚上，已向妻子说过“不跑”的话，便打消了念头。到了牛奶店，他故意闪进路边公厕，急得杨、彭两人一头大汗，象无头苍蝇样满街乱窜。他心里好笑，暗暗骂：“你们也想盯梢？两个笨蛋！”

他取完牛奶回到家，不慌不忙地吃罢继母给他作的早点汤圆，然后骑上自行车，穿街走巷，从从容容向报社飞驰而去。进了报社大门，他架上车，沿着之字拐的铁楼梯爬上二搂，阎凯即将他叫到办公室，向他作思想安定工作。阎凯开门见山说：“小黄，今天市里要开你的批斗会，有不少领导在场，你可要冷静啊！一定要好好接受大家批判。我希望你要向党低头认罪，千万不要耍牛脾气，切不可冲动。只要你能好好承认错误，今后仍是好同志。”铁流无表情地点头，然后下得楼梯，跟着全报社人排队集合，向总府街省府礼堂走去。

铁流一走进省府招待所大门，空场上大坝子和两面墙壁上，全是五彩缤纷的大字报与漫画。这些大字报、漫画是挂在临时牵起的长棕绳上，呼啦啦的在风中摇曳，象一排乐队演唱什么好听的音乐，迎接勇士的到来。铁流侧目四看，那些大字报、漫画全是揭露丑化他的东西，有点像贴在厕所、粪坑旁边的小广告，自无事实可言，要想怎么写就怎么写，要想怎么画就怎么画，只需想象和捏造，用不着求证和核实，真造就了不少扯谎“英雄”，刷新了党八股纪录，为十年后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提供了可资借鉴的样板。铁流缓步登上石阶，进得大礼堂黑压压的全是人，楼上楼下近两千个座位全无虚席，数百双说不清表情的眼晴向他投来。他不惊不诧坐到第八排居中的位置上,心里在想：劲仗有点大，会不会逮捕我？管它妈的，躲脱不是祸，是祸躲不脱，要怎样也由不得自已了。他放眼看去，主席台前面上首，悬着巨幅红底白字的横额，斗大一行字：“揭发批判右派分子黄泽荣（晓枫）斗争大会”。台上坐着不少省市领导，有中共四川省委宣传部副部长李亚群、省文联创作辅导部部长李累、中共市委书记郭实夫、副秘书长张静山等。揭发批判大会由报社总编张烈夫主持，当他宣布揭发批判会正式开始，会场上响起了怒吼的狂涛：“右派分子黄泽荣（晓枫）站起来！”铁流佯装未听见，直直地坐着不动。人们再次狂叫，他仍然不动。于是有几个外单位的极积分子上前来拉他，他仍拒不站起来。在争执中，他一件新光牌日本府绸衬衫被撕裂条大口，会场秩序开始有点乱。主持会议的张烈夫总编辑，知道他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汉子，便转个圈子说：“同志们，右派分子黄泽荣（晓枫）不站起来，说明他坚持反动立场，我们现在就开始揭发他，看他低头不低头。”

铁流一生写过不少打油诗，其中有首《无题》，非常适用于此种场合。诗云：“白银耀眼金发光，珍馐美味最安肠。高官诱惑真君子，一点赏赐奴才忙。墙倒众推不费力，长听鹦鹉骂梅香。安全莫过猎死虎，杀了肥猪好分赃。”那些揭发批判他的人，有的是当年土改团的战友，有的是经他培养入党而当上乡长的农民。

那时的时势可说是人上一百,形形色色.各自为着一个目的：紧跟形势，抓住机遇，捞点油水，得点利益。当然，一个个锐不可当，说假话面不改色，放狗屁仍像人样。铁流坐着，静静地听着他们的揭发，他们的批判，就象看戏样地有趣。难道这些说得口沫四溅，语无伦次的人真正恨他吗？他既未从他们口袋里扒走一个铜版，更未把他们三代单传的儿子扔进池塘，更未戏弄过他们的老婆，哪来这样大的仇恨？哪来这样大的劲头？只有一个解释：毛伟人的“阶级斗争”学说，把人变成了疯子和魔鬼，什么胡活、屁话，都能登上大雅之堂。

批斗会自始至终开得热火朝天，但被批斗的铁流始终未站起来，大家没有目睹风彩总是遗憾。大约两个多小时后会场又卷起一阵狂涛：“叫右派分子黄泽荣（晓枫），站起来接受批判！”铁流仍然不站，于是有几个像公安局的彪形大汉，上前来拉他。他脑袋嗡嗡地发热，竟和出手的人推拉起来，眼看就要发生想不到的意外事情。党办主任阎凯急忙上前，架开拉扯他的人，然后低声向铁流说：“小黄，听我话站起一下。”他顺从地站了一分鈡，然后又坐下去。

揭发批判斗争会开了整整一天，可能是发言的人说累了，参会听的人听腻了，到散会前夕，张烈夫总编辑叫铁流上台表态。在千百双眼睛的期待下，他走上主席台，面对麦克风说了三句话。他说：“我对共产党既无杀父之仇，更无倒楣之怨；我热爱共产党，热爱毛主席，热爱社会主义；我不是右派，历史会给我作出公正结论。”参会的人不依不饶，此时他已经飘然走下主席台，在一片声嘶力竭的叫喊声中他坐在原位上巍然不动。

第二天（1957年7月13日），省市各报刊均以显著位置，刋登了批判斗争他的消息。《成都日报》在一版上，用了这样赫然的通栏标题：“成都市工人农民机关干部及新闻界、文艺界人士举行大会，声讨右派分子晓枫的反动言行”

成都日报20日讯：“在省人民委员会礼堂反驳右派分子、流氓晓枫（即黄泽荣成都日报文艺组编辑）大会，除该报全体工作人员外，还有成都市新闻界、文艺界人士，工人代表、市郊农民代表以及省市区级党政机关干部1400余人，大会开了一整天，与会者一致严正斥责右派分子、流氓晓枫的反共、反社会主义言行。晓枫在会上作了两次狡辫，态度蛮横，耍尽了各种无耻的流氓手段，丝毫没有悔罪的表现，激起了全体与会者的愤怒。大会还将继续举行。”以下分为六个部分，约15000字，整整三大版。在此，不想再赘述那些疯话屁话，免污染环境。不过有一点应说清楚的，他们为什么要在“右派分子”后给他加上一个“流氓”二字？按说文解字：流者水也，涉川溢山，终日不停，是谓流；氓者亡民也，无固定职业，飘忽不定是谓氓。现代词语中的流氓，便是成天无所事是，不是混迹赌场，便是浪荡花街，不是调戏妇女，便是聚众滋事。铁流何曾有此劣行？真是百思不得其解，最后细思再三，终于他找出原委：记得在1951年参加农村土改工作时，他是双水碾村工作组组长。那时，一位贫农的女儿、武装班班长蓝秀琼经常陪他一道深入乡村，访贫问苦，了解情况。由于长时间的接触，她对铁流产生了好感。一次，她悄悄塞了两个煮熟的鸡蛋给铁流，说是她妈妈给的，一时弄得铁流很为难。那时候的青年人很单纯，他们的心透明得简直就像一汪清澈的泉水，收了两个熟鸡蛋，内心当然会感到忐忑不安。于是，主动向土改工作组大组长文理阳“坦白”了自己的“错误”。当时，文大组长还笑他“真有趣”。想不到在五年后，这位文大组长却又把这件事作为“钢鞭材料”送到报社，这又给铁流增加一条莫须有的“罪状”，并且还在千人斗争大会上揭发批判他“早在1951年搞土改时就违犯纪律，乱搞男女关系，可恨不可恨……”呵，原来如此！“流氓”这顶帽子当然是无中生有的揑造。

此后在报社里又组织过几次对铁流先生的掲发批斗会，他就是不低头认罪，从不认为自己有罪。也正是因为如此，在1957年底他终被定性为“右派”。 由于他与青年作家朋友茜子、邱原、流沙河、遥攀等七人曾有过一次聚会，这些人在反右运动中都被打成了“右派”， 故而铁流等七位青年作家就被打成四川旳“七人反党集团”， 且都是毛泽东亲自钦定的，这真是人世间少有的荒唐事，从此使他失去自由，蒙冤受难长达23年之久，期间痛不欲生的苦难时光是令人永难忘怀的。

四、受冤蒙难长达二十三年

就这样，铁流先生最终被定为“极右分子”， 多次被批斗后，被开除公职，开除团藉，送劳动教养。1958年初先被送到四川省沙坪劳教所劳动教养，其后又被送到云南省盐津修筑铁路。不幸的是在劳教中又被牵连子圩乌有“中国马列主义联盟” 冤案之中，被戴上“现行反革命” 帽子，于1964年10月被送到四川省泸州长庚省第四监狱劳改；1966年文革爆发后，搬迁到宜宾青龙咀，1972年6月又被转迸到宜宾汉王山荼场；1975年刑满后，被戴上“终生反革命” 铁帽送到四川省兴文县地方国营新华硫磺厂強制留厂就业改造。1976年4月在全国追查“政治谣言” 中再次沦为囚徒，转押于四川省雷马坪农场马家沟中队劳动改造。直到毛死后，“四人帮” 倒台，新执政者上台执政，1980年才获得平反复职，蒙冤受难长达23年。

正当年靑有为之时，铁流先生却受冤蒙难长达23年之久。人的一生有多少过23年呢？这是一个何等样的社会，又是多么令人痛心和无比愤恨啊！在这23年的劳教、劳改中，铁流先生所经历的种种痛苦和磨难是难以胜数的，悲惨的23年劳改使他几乎九死一生，太悲惨、太残忍了。诸如高強度的劳动，飢饿，被毒打，是经常发生之事。正因为如此，他被逼廹无奈曾逃跑到西北，不久被抓回四川，坐单人牢房------。在劳妀中他亲眼目睹了许多难友因劳累过度而致死的，因飢餓而疬死、餓死------等等惨剧的发生，也耳闻了多起被含冤而处死的“囚犯”。 人世间种种悲惨的苦难他都亲历过了，都尝尽了。尽管受到百般廹害磨难，但他始终不会低头认错、认罪，真乃一身敖骨坚似铁，总能度过艰难险阻。他的命硬、命大，苍天有眼，终于等到了1980年得以平反复职之时，这是他人生中不幸中之万幸了。

结束语

通过铁流先生在反右运动的苦难经历，更有那些数以百万计受害者的经历，充分说明反右运动的荒唐与疯狂和惨无人道。这是毛泽东一手策划挑起来的，那是个政治充塞一功，取代一切的魔鬼时代。毛曾公开声言：“知识越多越反动”，“ 知识分子是最无知识的”。 他十分害怕有独立人格和见解的知识分子，而对那些沒有独立人格、只会溜须拍马、谄媚奉承一类的御用文人则是十分喜欢和委以重任。为了巩固他独裁专制封建法西斯统治，他必须要清除那些有独立见解、不会吹捧他的知识分子，必欲除之而后快。“反右运动”正是在这种形势下发生的。1957年的反右运动，50多万各类知识精英被打成“右派”， 加上那些被批判斗争而未被戴“右派” 帽子的，总人数更是在两百万人以上，连同受害者的家属应在千万以上，这是历史罕见的大灾难。

在毛死后，“四人帮” 倒台，开始了否定毛的歪理邪说，平反冤假错案，许多被打成“右派” 的人也得到了平反复职，这无疑是一大进步。但仍认为“反右远动是正确的，只是扩大化了而已”， 这是荒唐透顶之言。虽然大多数“右派” 得以平反了，从中央到地方全国仍有章伯钧、罗隆基、储安平、陈仁炳、林希翎、谭天荣------等等90余人未予平反。这仍是错误的，难道全国为了这近百名“右派” 就要搞这么一场荒唐的“反右运动” 么？其实这近百名未予平反的人也根本不是什么“右派”， 而是中国的一批先知先觉者，是中华民族的知识精英。在毛氏夺权建政和中国的建殶上，这都是一批难得的人才，中国需要他们。“反右运动” 必须从根本上要彻底否定，彻底清算发动和策划“反右运动” 的历史罪人，中国才能进步。

旅美学者胡平先生在《一九五七——苦难的祭坛》一文由指出：“------从现代法理上讲，‘反右‘运动实际上是一次由国家实施的犯罪，由国家有组织诬陷公民，侵害公民的基本人权，直至非法拘禁、滥用刑法等等，’改正‘‘反右‘运动，首先就必须涉及国家罪错问题。但在中国的政治话语中，所谓国家罪错，从来就是一个巨大的理所当然的空白，更不会有任何国家领导人对国家历次罪错承担半点责任------” 这是多么正确的一段至理名言，值得人们深入思考。

而今“反右” 运动66年过去了，一党独裁专制的政体仍未妀变，各种社会矛盾和问题仍然大量存在，严重地阻碍着中国社会的进步，这是中国人必须要深入总结和探讨的问题。

当今的世界，宪政民主的政体是主流，其它的什么社会主义、共产主义都是荒唐可笑的胡说八道，是误国害民之举。中国人必须立即行动起来，进行政治体制改革，国家和民族才会有前途的。为此必须要袪除党专制的政治体制，实行多党竞争执政。努力实现政治民主化，军队国家化，经济市场化，司法独立，新闻自由，公民的人权和自由民主的权利有充分的保障。唯有这样，国家和民族才有光明前途可言的。

2023年3月整理完稿

九十高龄的铁流先生

引言

我与铁流先生相识始于2007年，那时正是中国反右运动50周年纪念之时，61名当年曾被划为“右派” 的受难者联手向中央上书，要求否定反右运动，向受难者道歉，赔偿经济损失。铁流先生正是此次上书的主要发起人之一，从而使我得知了他的大名。从2008年起，铁流先生通过电子邮箱给我发来他主办的网刊《往事徽痕》，这是一份专为反右运动蒙冤受难者发声的园地，使我得知了当年反右运动全国许许多多受难者的辛酸往事，铁流先生是众多受难者之一。

从此时起，十多年来我与铁流先生通过电子邮箱、电话、微信进行过许多交流，并两次拜访过他与之面放，承蒙他讲述了他的身世，介绍他的人生经历，特别是反右运动中的受冤蒙难，并给我送了许多反右运动中受难者的珍贵史料，使我获益不少，深受启廸。

以下就是根据他的自述和文稿资料整理而成文的。

一、 反右运动前铁流先生的情况简述

铁流先生本名黄泽荣，1933年5月28日出生于四川省成都新繁县崇义桥乡高家巷村一个贫苦农民家庭，父亲黄亦章育有女儿黄泽芳和他姐弟二人。因家贫，自幼他只读了两年书，12岁即离家外出当学徒工谋生。1949年12月成都和平解放时他高兴地与群众队伍走上街头欢迎解放军入城。1950年国民党残余势力反对共产党的爆乱发生时，年仅15岁的他就主动给解放军带路去剿匪，从此走上了共产革命之路。紧接着自1951年起他参加过减租减息、土地改革，成为最年青的土改工作队长。其后参加过三反五反、粮食统购统销、公私合营、农业合作化、肃反等一系列的政治运动，都是运动中的积极分子。正是由于这样，他加入了共靑团组织，还担任过机关团委书记，其后不久又成了一名候补党员。

在工作中，由于他担任了基层的领导职务，经常要写总结报吿之类的文字，他就努力学习文化和写作，进步很快，1953年7月起就在报纸上犮表新闻报导。在此期间，他阅读了不少文艺作品，深受启廸，激发了他的写作热情。由于爱好写作，此时他得到了上省文联创作辅导班学习的机会，使他的写作水平得以迅速提高。1954年在老作家方刚先生的指导下，他以“晓枫” 为筆名的处女作《蓝二爸》得以在《四川文艺》刊发，并获得好评。此后又在《西南文艺》上发表了几篇小说，“晓枫” 一名为人们渐次所熟知。

1956年《成都日报》成立，他从市委办公厅秘书处秘书调到报社从事编辑和记者工作，分工负责小说和诗歌的编辑，从此他创作的作品更多了，省、市报纸上的副刊，《四川文艺》、《草地》、《星星》等杂志上常发表他的作品。如《给团省委的一封信》、《风水树》、《向党反映》、《上北京》------等等作品，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了他的两个短篇小说集，很快使他成了省里有名的青年作家，得以出席1956年四川省文联第二屆文代会。

这些就是他投身共产革命后，步入青年时代的人生之路。

二、从“开门整风” 到“反右运动”

1957年的开春，毛泽东在2月27日，以国家主席的身份发表《关于正确处理人民矛盾的问题》的讲话，系统的讲述了他的“新思想”。 特别是他在讲话中说到的“国内形势急风暴雨似的阶级斗争时代已过去了，党内命令主义、官僚主义、关门主义还佷严重，中共中央决定早日开门整风，希望党外朋友帮助”。 毛还很风趣地谈到，整风时“不再是狂风大雨，也不是中雨，是小雨，是毛毛雨，下个不停似的和风细雨”。 在讲话中毛还谈了“百花齐放，百家争鸣” 的方针，这双百方针在党內、特别是党外人士和知识分子激动不已，许多人认为毛的讲话成了“早春二月” 的一股暖流。

紧接着，毛又于3月12日在中国共产党全国宣传工作会议上作了讲话，中心之点是鼓励人们“放”、 打消各种顾虑帮助共产党整风。毛说“不要怕向我们共产党人提出批讦建议，‘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我们在为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而奋斗的时候，必须要有这种大无畏的精神。在共产党人方面，我们要给这些合作者创造有利条件------“。并强调说“放，就是放手让大家讲意见，使人们敢于说话，敢于批评，敢于争论------我们主张放的方针，现在还是放得不夠，不是放得过多”。

此时在毛指导下的<人民日报>于4月10日发表社论<继续放手,贯彻” 百花齐放, 百家争鸣” 的方针>。紧接着《人民日报》又于4月17日、4月23日、4月26日连续发表社论，大谈整风和鸣敖。在《人民日报》的带领下，全国各地报纸紧跟其后，出现了一片“放” 的高潮，各级领导人的讲话都是大谈“鸣放”。 在此种形势的鼓舞下，党内的有识之士，特别是民主党派人士、各路知识分子、大学生------等等，纷纷站出来帮共产党整风，一个大鸣大放的高潮终于在全国掀起。帮叻共产党整风，从党內、特别是党外，各种好心的批评意见和建议都放出来了，响彻神州大地。

正当鸣放高潮在全国各地轰轰烈烈开展之时，谁也不会想到，一场特大的文字狱灾难——反右运动降临神州大地。原来所谓的“开门桨风”、“ 大鸣大放” ，那是毛泽东“诱敌深入”、“ 引蛇出洞” 的惯用伎俩，是他布置好的“口袋”。过去他与国民党长期争斗中都是用的这一萇，被他称之为“阳谋”， 而今在对付这些不同的意见者，他又轻车熟路的再次用上了。面对鸣放高潮的到来，1957年5月15日毛泽东就写了《事情正在起变化》一文，指出当前“右派表现得最坚决最猖狂”，“ 妄图消灭共产党”。7月1日，《人民日报》发表社沦《文汇报的资产阶级方向应当批判》。在毛泽东的精心布署之下，一场全国性的“反右运动” 终于全面展开。

三、从青年作家到“右派”、“ 反革命”

正当年青有为的詄流先生工作一路顺风，意气风发，奋发图強，勤奋写作，成就辉煌之时，意想不到的灾难降临了。

早在全国反右运动开始之前夕，在四川，围绕《星星》诗刊上流沙河的诗文《草木篇》一诗就引发了不同的争论（此事将在另文专述），实际上是四川反右运动的前奏。当反右运动在全国开展后，四川的反右运动最先也是在新闻与文学艺朮界首先开始的。

那时铁流先生在《成都日报》从亊编辑记者工作，该报是一个新创刋不足一年半的市级机关报。铁流先生说：反右运动中竟抓了12名右派，占全报社50名采编人员百分之二十以上。鸣放中说话的是右派，不说话也有成右派的；拥护反右运动有的是右派，不拥护运动当然更是右派，反正你就是右派。在那个疯狂的年代，要想不当右派闭嘴也不行，只能去当咬人的狗。可是当了狗，最后还是又当右派的也不乏其人。

1、 在劫难逃的“右派”

“黄巢杀人八百万，在劫难逃”， 这是中国民间的一个传說。唐末时，皇帝昏庸无道，贪官污吏横行，诸候拥兵自重，天下大乱。落榜状元黄巢，得仙人指点，说他面相极贵，有九五之尊，将来定是南面称孤之人。赐天剑一把，叫他日夜演习，到功夫成就，须把天下作恶的八百万人杀绝。黄巢来到一座深山寺庙，日夜苦练本领，所有吃住全由寺庙住持老和尚惮空负责。大约苦练三年后，己完成神仙剑术九九八十一功，能百步斩敌首级如探囊取物。按照仙人规定日期，立马准备举事。在举事前一夜他向住持老和尚惮空说：“师父，三年来感谢你对我的关照，明天我就要替天行道，兴兵举事开刀杀人。你和庙里僧众，都得去躲一躲。你是知道的，开刀日，我会见人就杀，不分好坏亲疏。今夜我先告知，也是我对你的报答。”惮空立即将黄巢话告诉僧众，第二天一早，大家便跑到远远的地方躲起来。惮空是住持，安排好大家后，便寻到山门前一棵千年老树，见此树枝茂叶密，有一线空心，便钻将进去，藏躲在里面。到了举事时辰，黄巢提剑四处觅人，不见踪影，便来到庙外古树前向天地稟告：“苍天在上，今日乃我黄巢举事之日，寻遍四周不见人影，只好拿此树祭剑。”话毕，举剑一挥，千年古树立刻劈为两段，惮空血头却滚将在地。他失色大呼曰：“黄巢杀人八百万，在劫难逃。”

1957年毛泽东一手策划发动的“反右”斗争，铁流先生也成了“在劫难逃”的一个。他记得很清楚，那是6月5日，省委宣传部组织省市报刋一批年轻的编辑、记者去参覌四川大学学生在鸣放中贴出的大字报和生物系女生冯元春的呜放大会。在那个大操场的四面墙壁上贴满了学生们所写的各式各样内容的大字报，火力都集中在学校党委的各种人和事，用词犀利，观点尖鋭，有的甚至是质问口气，总之火气十足。记得有张大字报上這样写着：“我们不能再容忍专横无知的校党委，继续统治管理学校，还我川大民主圣地！我们要自由，要民主，要人权，大学生要有讲话的权利，过问国家命运的权利，我们决不是盲从！我们有自已的头脑，自已的思想，自已的爱憎与是非。用不着强行我们这样和那样。”铁流先生读了這些大字报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总觉得前面有雷雨风暴。然后他和同行的四川人民出版社编辑吴若萍（后划为右派），去到大礼堂参加学生鸣放的公开辯论会。那天是生物系四年级女生冯元春呜放的辩论会。

冯元春时年22岁，四川青神县人，家里是农民，读书成绩不错，每年都有助学金朴助。她人材中等，穿著朴素，口才不怎样好。那天听她鸣放的人特别多，校内校外至少有兩三千人。她鸣放的题目是“毛泽东是伪马列主义者，共产党是最残酷的剥削集团。”她在主席台上面对广大听众不惊不吓极其平静地说：“所谓无产阶级专政，就是用暴力夺取政权后的革命阶层，也就是既得利益的特权阶层组成政府，借用军队、警察、监狱去专老百姓的政，专全中国人民的政！这个特权阶层从不给人民任何的民主的权利也不遵循法律去依法办事，想怎么干就怎么干，想打倒谁就打倒谁，想关押谁就关押谁，這决不是马列主义者。再有现在工人、农民比解放前还苦，工厂的利润共产党全搜刮去，地里产的粮食农民不能自由支配……”她的发言引起一片哗然，既有赞成的掌声，也有反对的怒吼，会场乱成一团。铁流先生有点接受不了，认为太反动，向身旁的吳若萍说：“這不是明目张胆的反革命言论吗？我看公安局肯定会抓她。”吳若萍是南下服务团的大学生，见的世面比他多，现又在省人民出版社当编辑，信息渠道也比他广阔，他想了想说：“鸣放是毛主席提出来的，他老人家说过，纵然说过了头也不关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我看抓倒不会抓，批判斗争是逃不过的。”

冯元春很镇静，按照事先准备好的讲稿内容继续往下说，她接着提出几个不可辯驳的事实，使全场听众安静了下来。第一个是“高饶事件”她说：“根据已发表的材料观察，高饶的罪名是反对党中央、反对毛主席。我们请问，党中央和毛主席有缺点难道就不能反对吗？这不是出于个人崇拜是什么？，高饶没有反人民，他也没有和暴力集团联系，而毛主席却以暴力逮捕他，这是违反宪法的。报上公布高饶另一罪名是生活腐化、侮辱妇女，但为什么被侮辱的妇女却没有提出控呢？因此，毛主席是犯了错误，是斯大林思想在作祟。”

对于胡风事件，也提出了自己的怀疑。她认为，毛主席提出逮捕胡风的根据是：1、反党。2、上书三十万言。3、组织反革命集团。她说：“毛主席经常说：‘言者无罪，闻者足诫’。为什么胡风先生公开向共产党中央上书三十万言就成了罪人了呢？这不是毛主席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吗？”

这些使铁流先生听得提心吊胆，心里为冯元春捏了一把汗，又暗自佩服她的勇敢，担心会场上会突然跳出个公安把她抓走。铁流心想，自1955年毛泽东把胡风等人定成“反革命”后，广大知识分子心中是不服气的，但却没有人敢于公开提出来，只是背后私下嘀咕暗潮汹涌而已。而她却敢挺身而出，面对数千听众讲出自已观点，不能不使人赞叹！

她继续说：“毛泽东主席的特权思想，和历史上一切统治者的特权一模一样，毛泽东是中国再次出现的刘邦。因此共产党这个剥削集团是巧妙的，残酷是空前的。它豢养了一大批不务正业，专门监视别人思想言论行动的政治工作人员，美其名曰改造别人思想，实际上是狗屁不通，只会扣帽子，或是说我是一个党员，是马列主义武装起来的。他们就这样靠吸取别人脑汁而生活，他们对待老教授是那样横蛮、无理，是最卑鄙的一种人。”

会场有赞成的鼓掌，有反对的吼叫，但掌声很快席捲整个会场，掩去了那些反对的吼叫，显然冯元春的鸣放征服了大多数人，似汹涌的暗潮，一下从地壳下迸放出来，有点摧枯拉朽、势不可挡之势。在掌声平静后，她接着说：“我们学校汤教授，为人忠诚，是个忠于客观事实的自然科学家，就因为他爱提意见，在肃反中就认为是反革命分子，在大会上进行斗争，说他是美国派来的间谍。汤教授确是一个忠于事实的人，他曾经对我说，美国工人生活水平相当于我国的大学教授，一个月二、三百美元，每三个美国人就有一辆汽车，这些足以说明美国生产力高。而共产党的宣传机器却歪曲事实，却说美国有多少工人失业，经济危机又多么严重。而汤教授忠于事实，却受到迫害。我们党和毛主席没有一点民族气节，却瞎说苏联如何如何好，其实只希望从那里多拿到几个卢布而已。”此时，有人跳上台抢走了她手中的麦克风，使冯元春再难以讲下去。后来，听说反右结束前，冯元春以现行反革命罪被逮捕，判处有期徒刑20年。1972年被杀于四川大竹监狱。其言行精神与林昭相似，是最早反对毛泽东恶政的女英雄。

2、 “反右运动”的序幕是這样拉开的

1957年6月8日《人民日报》发表《这是为什么》的社论，反右派斗争正式在全国登场。民主党派头面人物章伯钧、章乃器、罗隆基、储安平，以及费孝通、钱伟长等，一个一个被揪出来定为右派分子；接着文艺界的冯雪峰、丁玲、陈企霞、秦兆阳等。当时，铁流先生并未意识到自已会成为右派，更未意识到全国50多万知识精英会成为右派，私下和妻子说：“這些对革命有功的人，怎么会去反对共产党呢？丁玲《太阳照在桑乾河上》的长篇小说，还获得过斯大林文学奖呀！”妻子紧紧地搂着孩子说：“我也搞不清楚，毛主席是怎么想的，不知右派今后的命运怎样？”铁流面对妻子平静一笑，无所谓地说：“有什么怎样？运动不就一阵风，完了就完了。”他妻子想了多一阵道：“但愿如此。你不要忘了，孩子满半岁时照像的事啊！”铁流抱过孩子亲了亲：“乖乖，爸爸忘不了。”

反右烽火如火如荼，报社渐渐开始紧张起来。突破口是文教组的记者梁正兴。他是四川日报社调来的，瘦高个儿，戴副眼镜，平时少有接触。他的女朋友工作在雅安地委宣传部，两地相思,书信频频。谈爱情就谈爱情，此兄却将政治掺合进去。他不同意中央把章伯钧、章乃器、罗隆基、储安平、丁玲、冯雪峰等人划为右派，认为这是以言治罪，剿杀对民主革命有贡献的人，是专制独裁行为。他的女朋友从“革命大局”出发，把这些信件寄给了报社党组织。党组织加上按语，又将它贴墙公布。于是群情激愤，梁正兴被揪了出来。不几天又有一位中学女生来信检举他，说他借采访和她讲恋爱，现在突然变心不理睬她，请报社领导给予帮助。报社为了弄清问题，立即派出一个姓杨、一个姓彭的記者去调查了解此事。很快查清问题，他己和那个女学生睡了觉。梁正兴的问题立刻上升为奸污少女的刑事犯罪，很快整成材料上报。五天后，报社在川报大礼堂召开公捕大会。为了起到教育打击的作用，显示无产阶级专政的强大威力，那天川报员工也全体参加。三四百人坐在一起，神态严肃，同仇敌忾，当党办主任阎凯宣布完梁正兴罪恶事实，两位头戴钢盔的警察，甩着手走着正步来到主席台，然后取出副锃亮的手铐，咔嚓一声，把梁正兴两手铐在一起，押了下去。接着是参会人员表态，当然均是事先布置好的极积分子，内容不外乎是“感谢党、感谢政府，为民除害”之类的套词。后来，听说梁以思想反动和奸污少女罪，被判处有期徒刑八年，一直未予“平反”。另一件事更使铁流先生震惊，成都建国中学党总支书部记兼校长潘清雍，土改时和铁流在一个工作組，被该校右派体育教师×××行凶砍伤，不乆这个教师即以现行反革命罪被枪毙掉。铁流听到这消息后打电话去慰问潘清雍，但电话里传来老朋友的声音不太友善，他这样提醒铁流：“小黄，要认请形势，主动向组织交待自己的问题。”听后，铁流有点莫名奇妙：“我有什么问题？”23年后我“改正”归来去看望他，才告我：“市委宣传部在我去电话前的三天，就己经找他了解我的言行。”他只说我“骄傲狂妄，目中无人”，未想到会把我打成“大右派分子”，因为他毕竟了解我：“一个学徒娃娃反什么党呵？”

值到此时，铁流仍没有任何预感自已会被划为右派，而且会是个大右派！一是认为自已出身好，热爱党和毛主席；二是认为自已没有右派言论，对章伯钧、章乃器、储安平等人的言论并不苟同；三是自已还参予了对冯元春的批判斗争大会。

中国的事情说变就变。1957年7月6日，中共成都市委派出以副书长张静之先生为首的反右工作组，带领五个干员进驻报社。张是个大麻子，山西人，官运不佳，传说他曾是国民党还乡团的成员，肃反中被审查过几天。1951年当过土改团的副团长，他知道铁流是新中国的第一批工农干部，有过短暂的接触，对铁充印象不错。但“阶级斗争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铁流竟成了他手下第一个猎物。很快报社走道、窗口、楼梯，架起了扩音器，成天不停地叫喊：“揪出大右派黄泽荣（晓枫）！”“剥下他工人伪装的画皮!”“黄泽荣（晓枫）向党和社会主义射出了三支毒箭！”（所谓毒箭就是铁流所写的三篇小说《给团省委的一封信》、《向党反映》、《上北京》）。

不到半天时间，全报社的过道、走廊、楼梯口，只要是空余的地方全是丑化铁流的大字报、漫画。这些大字报、漫画，用词之恶毒，选句之下流，歪曲事实之荒诞，纵是戈培尔先生也望尘莫及。不过在那个是非颠倒的年代，执政者尽皆视为“精品”，就象中国人先前曾把西方避孕套当成气球吹玩一样。

铁流是个天生的不怕权、不怕势的人，一辈子认定事实与死理，不是就是不是。在一次报社召开全体编采人员的定性大会上，不少事先布置的极积份子们，大声叫铁流站出来，交待检查反党、反人民、反社会主义的罪行。它不仅不检查交待，还质问那些极积分子：“我反了什么党？你们这些地主、资本家出身的少爷、小姐，才是真正反党的右派分子！”气得这些人拍桌大喊大叫大骂：“你为什么要写反党小说？你早就背叛工人阶级了。”铁流说：“是党提倡干预生活！既然是反党，《草地》为什么要发表它？”打手们底气不足，占不了辩论上风，气得干吼，会场一片混乱。在这个时候编委王畋（1938年参加革命的老知识分子，四川日报调来的老报人），突然把桌一拍，挺身而立道：“吵什么？你们说小黄是右派，我是五人领导小组的，还没举手同意。”会议嘎然而止。

想不到两个小时后，铺天盖地的大字报贴出来：“王畋老右派！”“决不准许王畋包庇右派分子黄泽荣（晓枫）！”“王畋必须向党低头认罪，交待自已反党罪行！”“……”此后，他被开除党籍、撤销一切职务，从行政十五级降为十九级。最后，送到草堂寺去终身相伴“老杜”，一生未娶，直到寿终正寝。

五人领导小组铁定铁流为右派分子后，不再处理稿件，每天上班一人坐在办公桌前面壁反省，没人与他说话，没人与他亲善，昨日朋友皆成路人，都是一双双仇恨的眼晴瞪着他，好似借了他们谷子还了糠似的。组长肖青再没笑脸，恨恨的好象铁流挖了她的祖坟。胡克由这个《工商导报》的留用人员，过去对铁流毕恭毕敬，总是小黄前小黄后笑咪咪地叫个不停，现在却要铁流打扫清洁卫生了。陈泽昆、杨蓓、邱乾坤三人虽不和铁流交谈，却以眼神问候。不几天美术组的谭大同悄悄告铁流说：“小黄，市上要开你的斗争大会，势头有点凶，我建议你跑出去躲几天。”平时铁流和他来往不多，想不到此时却冒着风险透露消息，暗中为铁流出谋划策。

那天下班回到家里，妻子见铁流脸色不好，便哄着襁褓中孩子说：“乖，快向爸爸笑一个”。半岁该子己咿呀能语，见着铁流小脸蛋绽成一朵花，张着手要铁流抱。铁流黙黙地把孩子抱在手中，说不出是高兴还是凄凉，为了掩饰内心的忐忑不安，久久地吻着孩子，待情绪稍稍安定后，才将此亊告诉妻子。妻听后，为铁流壮胆说：“跑什么？又没有杀人放火，未必说你反党就反党，斗争会也得讲理呀！”铁流笑笑硬挺道：“不跑！不跑！”心里却在说：我是吃运动饭长大的，要斗争你有什么理不理？不过当时任何一个人，都对反右斗争严重性认识不足，以为和过去的“三反”、“五反”、“肃反”一样，过上三、五个月，就万事大吉。谁知毛泽东早己成竹在胸，决心要把有独立见解的知识分子赶尽杀绝啊！

3、 千人斗争铁流的大会

1957年7月12日早晨，铁流先生起床洗漱完毕，第一件事就是去街头一家鲜奶店，给女儿取牛奶。当他一跨出房门，报社两个反右极积分子就跟上他。此两人就是调查核实梁正兴案的杨、彭两人，尽管长期来他们写不出消息、通讯，可追踪盯梢、检举揭发却很在行。铁流心里咯噔一下，准备甩掉他们一走了之，但他想到头一天晚上，已向妻子说过“不跑”的话，便打消了念头。到了牛奶店，他故意闪进路边公厕，急得杨、彭两人一头大汗，象无头苍蝇样满街乱窜。他心里好笑，暗暗骂：“你们也想盯梢？两个笨蛋！”

他取完牛奶回到家，不慌不忙地吃罢继母给他作的早点汤圆，然后骑上自行车，穿街走巷，从从容容向报社飞驰而去。进了报社大门，他架上车，沿着之字拐的铁楼梯爬上二搂，阎凯即将他叫到办公室，向他作思想安定工作。阎凯开门见山说：“小黄，今天市里要开你的批斗会，有不少领导在场，你可要冷静啊！一定要好好接受大家批判。我希望你要向党低头认罪，千万不要耍牛脾气，切不可冲动。只要你能好好承认错误，今后仍是好同志。”铁流无表情地点头，然后下得楼梯，跟着全报社人排队集合，向总府街省府礼堂走去。

铁流一走进省府招待所大门，空场上大坝子和两面墙壁上，全是五彩缤纷的大字报与漫画。这些大字报、漫画是挂在临时牵起的长棕绳上，呼啦啦的在风中摇曳，象一排乐队演唱什么好听的音乐，迎接勇士的到来。铁流侧目四看，那些大字报、漫画全是揭露丑化他的东西，有点像贴在厕所、粪坑旁边的小广告，自无事实可言，要想怎么写就怎么写，要想怎么画就怎么画，只需想象和捏造，用不着求证和核实，真造就了不少扯谎“英雄”，刷新了党八股纪录，为十年后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提供了可资借鉴的样板。铁流缓步登上石阶，进得大礼堂黑压压的全是人，楼上楼下近两千个座位全无虚席，数百双说不清表情的眼晴向他投来。他不惊不诧坐到第八排居中的位置上,心里在想：劲仗有点大，会不会逮捕我？管它妈的，躲脱不是祸，是祸躲不脱，要怎样也由不得自已了。他放眼看去，主席台前面上首，悬着巨幅红底白字的横额，斗大一行字：“揭发批判右派分子黄泽荣（晓枫）斗争大会”。台上坐着不少省市领导，有中共四川省委宣传部副部长李亚群、省文联创作辅导部部长李累、中共市委书记郭实夫、副秘书长张静山等。揭发批判大会由报社总编张烈夫主持，当他宣布揭发批判会正式开始，会场上响起了怒吼的狂涛：“右派分子黄泽荣（晓枫）站起来！”铁流佯装未听见，直直地坐着不动。人们再次狂叫，他仍然不动。于是有几个外单位的极积分子上前来拉他，他仍拒不站起来。在争执中，他一件新光牌日本府绸衬衫被撕裂条大口，会场秩序开始有点乱。主持会议的张烈夫总编辑，知道他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汉子，便转个圈子说：“同志们，右派分子黄泽荣（晓枫）不站起来，说明他坚持反动立场，我们现在就开始揭发他，看他低头不低头。”

铁流一生写过不少打油诗，其中有首《无题》，非常适用于此种场合。诗云：“白银耀眼金发光，珍馐美味最安肠。高官诱惑真君子，一点赏赐奴才忙。墙倒众推不费力，长听鹦鹉骂梅香。安全莫过猎死虎，杀了肥猪好分赃。”那些揭发批判他的人，有的是当年土改团的战友，有的是经他培养入党而当上乡长的农民。

那时的时势可说是人上一百,形形色色.各自为着一个目的：紧跟形势，抓住机遇，捞点油水，得点利益。当然，一个个锐不可当，说假话面不改色，放狗屁仍像人样。铁流坐着，静静地听着他们的揭发，他们的批判，就象看戏样地有趣。难道这些说得口沫四溅，语无伦次的人真正恨他吗？他既未从他们口袋里扒走一个铜版，更未把他们三代单传的儿子扔进池塘，更未戏弄过他们的老婆，哪来这样大的仇恨？哪来这样大的劲头？只有一个解释：毛伟人的“阶级斗争”学说，把人变成了疯子和魔鬼，什么胡活、屁话，都能登上大雅之堂。

批斗会自始至终开得热火朝天，但被批斗的铁流始终未站起来，大家没有目睹风彩总是遗憾。大约两个多小时后会场又卷起一阵狂涛：“叫右派分子黄泽荣（晓枫），站起来接受批判！”铁流仍然不站，于是有几个像公安局的彪形大汉，上前来拉他。他脑袋嗡嗡地发热，竟和出手的人推拉起来，眼看就要发生想不到的意外事情。党办主任阎凯急忙上前，架开拉扯他的人，然后低声向铁流说：“小黄，听我话站起一下。”他顺从地站了一分鈡，然后又坐下去。

揭发批判斗争会开了整整一天，可能是发言的人说累了，参会听的人听腻了，到散会前夕，张烈夫总编辑叫铁流上台表态。在千百双眼睛的期待下，他走上主席台，面对麦克风说了三句话。他说：“我对共产党既无杀父之仇，更无倒楣之怨；我热爱共产党，热爱毛主席，热爱社会主义；我不是右派，历史会给我作出公正结论。”参会的人不依不饶，此时他已经飘然走下主席台，在一片声嘶力竭的叫喊声中他坐在原位上巍然不动。

第二天（1957年7月13日），省市各报刊均以显著位置，刋登了批判斗争他的消息。《成都日报》在一版上，用了这样赫然的通栏标题：“成都市工人农民机关干部及新闻界、文艺界人士举行大会，声讨右派分子晓枫的反动言行”

成都日报20日讯：“在省人民委员会礼堂反驳右派分子、流氓晓枫（即黄泽荣成都日报文艺组编辑）大会，除该报全体工作人员外，还有成都市新闻界、文艺界人士，工人代表、市郊农民代表以及省市区级党政机关干部1400余人，大会开了一整天，与会者一致严正斥责右派分子、流氓晓枫的反共、反社会主义言行。晓枫在会上作了两次狡辫，态度蛮横，耍尽了各种无耻的流氓手段，丝毫没有悔罪的表现，激起了全体与会者的愤怒。大会还将继续举行。”以下分为六个部分，约15000字，整整三大版。在此，不想再赘述那些疯话屁话，免污染环境。不过有一点应说清楚的，他们为什么要在“右派分子”后给他加上一个“流氓”二字？按说文解字：流者水也，涉川溢山，终日不停，是谓流；氓者亡民也，无固定职业，飘忽不定是谓氓。现代词语中的流氓，便是成天无所事是，不是混迹赌场，便是浪荡花街，不是调戏妇女，便是聚众滋事。铁流何曾有此劣行？真是百思不得其解，最后细思再三，终于他找出原委：记得在1951年参加农村土改工作时，他是双水碾村工作组组长。那时，一位贫农的女儿、武装班班长蓝秀琼经常陪他一道深入乡村，访贫问苦，了解情况。由于长时间的接触，她对铁流产生了好感。一次，她悄悄塞了两个煮熟的鸡蛋给铁流，说是她妈妈给的，一时弄得铁流很为难。那时候的青年人很单纯，他们的心透明得简直就像一汪清澈的泉水，收了两个熟鸡蛋，内心当然会感到忐忑不安。于是，主动向土改工作组大组长文理阳“坦白”了自己的“错误”。当时，文大组长还笑他“真有趣”。想不到在五年后，这位文大组长却又把这件事作为“钢鞭材料”送到报社，这又给铁流增加一条莫须有的“罪状”，并且还在千人斗争大会上揭发批判他“早在1951年搞土改时就违犯纪律，乱搞男女关系，可恨不可恨……”呵，原来如此！“流氓”这顶帽子当然是无中生有的揑造。

此后在报社里又组织过几次对铁流先生的掲发批斗会，他就是不低头认罪，从不认为自己有罪。也正是因为如此，在1957年底他终被定性为“右派”。 由于他与青年作家朋友茜子、邱原、流沙河、遥攀等七人曾有过一次聚会，这些人在反右运动中都被打成了“右派”， 故而铁流等七位青年作家就被打成四川旳“七人反党集团”， 且都是毛泽东亲自钦定的，这真是人世间少有的荒唐事，从此使他失去自由，蒙冤受难长达23年之久，期间痛不欲生的苦难时光是令人永难忘怀的。

四、受冤蒙难长达二十三年

就这样，铁流先生最终被定为“极右分子”， 多次被批斗后，被开除公职，开除团藉，送劳动教养。1958年初先被送到四川省沙坪劳教所劳动教养，其后又被送到云南省盐津修筑铁路。不幸的是在劳教中又被牵连子圩乌有“中国马列主义联盟” 冤案之中，被戴上“现行反革命” 帽子，于1964年10月被送到四川省泸州长庚省第四监狱劳改；1966年文革爆发后，搬迁到宜宾青龙咀，1972年6月又被转迸到宜宾汉王山荼场；1975年刑满后，被戴上“终生反革命” 铁帽送到四川省兴文县地方国营新华硫磺厂強制留厂就业改造。1976年4月在全国追查“政治谣言” 中再次沦为囚徒，转押于四川省雷马坪农场马家沟中队劳动改造。直到毛死后，“四人帮” 倒台，新执政者上台执政，1980年才获得平反复职，蒙冤受难长达23年。

正当年靑有为之时，铁流先生却受冤蒙难长达23年之久。人的一生有多少过23年呢？这是一个何等样的社会，又是多么令人痛心和无比愤恨啊！在这23年的劳教、劳改中，铁流先生所经历的种种痛苦和磨难是难以胜数的，悲惨的23年劳改使他几乎九死一生，太悲惨、太残忍了。诸如高強度的劳动，飢饿，被毒打，是经常发生之事。正因为如此，他被逼廹无奈曾逃跑到西北，不久被抓回四川，坐单人牢房------。在劳妀中他亲眼目睹了许多难友因劳累过度而致死的，因飢餓而疬死、餓死------等等惨剧的发生，也耳闻了多起被含冤而处死的“囚犯”。 人世间种种悲惨的苦难他都亲历过了，都尝尽了。尽管受到百般廹害磨难，但他始终不会低头认错、认罪，真乃一身敖骨坚似铁，总能度过艰难险阻。他的命硬、命大，苍天有眼，终于等到了1980年得以平反复职之时，这是他人生中不幸中之万幸了。

结束语

通过铁流先生在反右运动的苦难经历，更有那些数以百万计受害者的经历，充分说明反右运动的荒唐与疯狂和惨无人道。这是毛泽东一手策划挑起来的，那是个政治充塞一功，取代一切的魔鬼时代。毛曾公开声言：“知识越多越反动”，“ 知识分子是最无知识的”。 他十分害怕有独立人格和见解的知识分子，而对那些沒有独立人格、只会溜须拍马、谄媚奉承一类的御用文人则是十分喜欢和委以重任。为了巩固他独裁专制封建法西斯统治，他必须要清除那些有独立见解、不会吹捧他的知识分子，必欲除之而后快。“反右运动”正是在这种形势下发生的。1957年的反右运动，50多万各类知识精英被打成“右派”， 加上那些被批判斗争而未被戴“右派” 帽子的，总人数更是在两百万人以上，连同受害者的家属应在千万以上，这是历史罕见的大灾难。

在毛死后，“四人帮” 倒台，开始了否定毛的歪理邪说，平反冤假错案，许多被打成“右派” 的人也得到了平反复职，这无疑是一大进步。但仍认为“反右远动是正确的，只是扩大化了而已”， 这是荒唐透顶之言。虽然大多数“右派” 得以平反了，从中央到地方全国仍有章伯钧、罗隆基、储安平、陈仁炳、林希翎、谭天荣------等等90余人未予平反。这仍是错误的，难道全国为了这近百名“右派” 就要搞这么一场荒唐的“反右运动” 么？其实这近百名未予平反的人也根本不是什么“右派”， 而是中国的一批先知先觉者，是中华民族的知识精英。在毛氏夺权建政和中国的建殶上，这都是一批难得的人才，中国需要他们。“反右运动” 必须从根本上要彻底否定，彻底清算发动和策划“反右运动” 的历史罪人，中国才能进步。

旅美学者胡平先生在《一九五七——苦难的祭坛》一文由指出：“------从现代法理上讲，‘反右‘运动实际上是一次由国家实施的犯罪，由国家有组织诬陷公民，侵害公民的基本人权，直至非法拘禁、滥用刑法等等，’改正‘‘反右‘运动，首先就必须涉及国家罪错问题。但在中国的政治话语中，所谓国家罪错，从来就是一个巨大的理所当然的空白，更不会有任何国家领导人对国家历次罪错承担半点责任------” 这是多么正确的一段至理名言，值得人们深入思考。

而今“反右” 运动66年过去了，一党独裁专制的政体仍未妀变，各种社会矛盾和问题仍然大量存在，严重地阻碍着中国社会的进步，这是中国人必须要深入总结和探讨的问题。

当今的世界，宪政民主的政体是主流，其它的什么社会主义、共产主义都是荒唐可笑的胡说八道，是误国害民之举。中国人必须立即行动起来，进行政治体制改革，国家和民族才会有前途的。为此必须要袪除党专制的政治体制，实行多党竞争执政。努力实现政治民主化，军队国家化，经济市场化，司法独立，新闻自由，公民的人权和自由民主的权利有充分的保障。唯有这样，国家和民族才有光明前途可言的。

2023年3月整理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