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革命:中国历史新纪元的开端

辛亥革命为百年来的现代史开了个好头,它是商周以降三千年历史之大变局,是中国历史新纪元的开端。由于某种原因,辛亥革命的伟大历史意义被贬低了,并且提出了贬低这次革命意义的种种说法。如“革命失败”说,“先行者”说,“资产阶级的旧民主主义革命”说。笔者认为,这些长期流行的说法,都可商榷,都应推陈出新。

关于“革命失败”说。

此说不仅为中共史家所秉持,连辛亥革命亲身参加者也持有此看法,似乎已成了无可争议的定论了。这里,评价的方法出了问题。评价一场革命,不像裁定一次战役、一场球赛那样简单,胜败结果一目了然。对于革命,成功还是失败,应多视角、多方位、长时段地去考察它。

首先,什么是“革命”呢?所谓“革命”(指政治革命),就是推翻旧制度,创立新制度。许多的所谓“革命”,其实只是政权从一个集团向另一个集团的转移,制度上并未创新。中国历次农民起义,包括太平天国的革命,都不能称为革命,因为都没有摆脱王朝轮回、专制再现的宿命。就如马克思所说的:“除了改朝换代以外,他们(指太平天国)没有给自己提出任何任务”。他们“给予民众的惊慌比老统治者们给予的惊慌还要厉害”(《中国记事》,1862年)。辛亥革命则是一次真正意义上的革命,而且是一次成功了的革命,因为它推翻了延续两千余年的帝制,创立了民主共和国。认为辛亥革命是失败的看法,是指所创立的共和,很快被袁氏称帝所断送,继之军阀割据,共和似乎灰飞烟灭了。但袁氏称帝仅83天就在举国讨伐中呜呼哀哉了。而北洋军阀政府的统治也只颤颤巍巍地挺了16年。1927年的北伐战争扫平了军阀割据,中华民国屹立于中华大地。1925年孙中山过早去世,他没有看到这个结果。因此留下“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的遗言。革命过程中要承受一些挫折,这同革命失败不能等量而论。否则1789年的法国大革命,之后两次被帝制所倾覆,我们不也可以说,法国大革命失败了。可是各国史家均无此史论,相反,将英、美、法三国的革命作为西方近代三个民主革命的代表反复被人们所提起。

第二,革命成功与否,还应考察其是否提出了正确的革命纲领。革命的目标是要创立共和,就要提出切合中国实际的共和理论,否则是空喊革命。孙中山在领导国民革命中,借鉴西方国家的民主理论、宪法精神与立国经验,吸取了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精粹,结合中国国情,从创立革命组织(同盟会)起就提出了“三民主义”,继之“五权宪法”和“临时约法”,这些思想与纲领,对于改造与建设一个崭新的中国,不仅在当时是正确的理论指南,直至今日,也都是十分宝贵的具有重要现实意义的精神财富。中国人在几千年的漫长历史中好不容易得到如此珍贵的精神财富,我们怎能不当回事,随着一声失败了的叹息而将之弃之忘之!辛亥以来的一百年中,后人曾以别的主义(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作为改造与建设中国的指导,但成效如何?台湾的成功经验,难道不正是证明三民主义才是中华民族自强、繁荣的指针。大陆的改革开放难道也不是实践了三民主义中的某些内容(尽管大陆官方不肯这么说)而获得了某些方面的成功与进步。从这一眼光看问题,辛亥革命精神长存,怎能言败。

第三,辛亥革命之后,尽管袁氏称帝,军阀割据;但也同时表明,要再返回到帝王专制已不再可能了。共和精神如同阳光,普照大地,深入人心;而帝制,已在人们心中死去,为社会所不容。袁世凯把民意不当回事,以“筹安会”做挡箭牌,惶恐地爬上帝座,却换得了遗臭万年的骂名。这正是辛亥革命的成果,是民主共和精神的威力。再说,袁氏称帝,军阀混战,这帐,只能记在袁氏、军阀的头上,怎能玷污辛亥革命呢?难道要孙中山和先贤们来承受这一历史污迹吗?

因此,结论是:辛亥革命是开辟中国历史新纪元的成功的革命。

关于“先行者”说。

此说出自毛泽东。毛在“纪念孙中山先生”(1956年11月)的短文中说:“纪念伟大的革命先行者孙中山先生!”言下之意是,孙中山是革命的先行者,我们(中共)是革命的继承者;而先行者的革命尚未成功,将革命进行到底的乃是我们共产党人。这里,以革命的先、后列序,突出了革命的完成者。可是,这里存在着一个重大的误会,即毛泽东称不上是孙中山民主革命的继承人,更不是完成者。在事实上,毛是孙中山民主革命的背离者、颠覆者。虽然毛泽东长期打着民主革命的旗号,但坐了天下后所建立的是毫无民主共和气息的毛氏专制王朝。笔者还认为,“先行者”一说对孙中山的评价不到位,在历史的坐标上,孙中山是民主革命的奠基人,而且,在“奠基人”之前,应加上“中国伟大民主主义革命”的前置辞语。其完整的表述是:民主主义革孙中山是中国伟大命奠基人。这才符合历史的实际。

关于“资产阶级的旧民主主义革命”说。

毛泽东的此说同样是为了贬低辛亥革命。毛根据马列的学谱,对什么事物总要作阶级区分。思想,有资产阶级思想,无产阶级思想。民主,有资产阶级民主,无产阶级民主。专政,有资产阶级专政,无产阶级专政。革命,自然也有资产阶级革命与无产阶级革命。还有文艺啊,教育啊,道德啊等等。凡是资产阶级的东西,对无产阶级来说,都是应当否定、批判甚至打到的。辛亥革命一旦与资产阶级的属性挂上钩,那么,这个革命便是不彻底的,有局限性的,只有无产阶级的民主革命,才能克服这个革命的不彻底性和局限性,夺取民主革命的完全胜利。

至于将民主革命分为旧的和新的,其实同将民主革命分为资产阶级的和无产阶级的,是一回事。所谓旧民主主义革命,就是资产阶级的民主主义革命。所谓新民主主义革命,就是无产阶级的民主主义革命。毛泽东的这个论说迷惑国人几十年,其实是一个伪说。民主没有“新”和“旧”,也不分“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民主只有“真”和“假”,或者还有“成熟”的民主和“不甚成熟”的民主。强调民主的阶级性,实际上是强调民主只为一个阶级所独享,而掩盖民主是民有、民治、民享这一真谛。而阶级民主不过是专政的另一种言说,是取消民主,毁灭民主。凡是声称无产阶级民主的,最后都走向党专制和领袖专制。所以,毛泽东所提出和努力实践的无产阶级领导的新民主主义革命,结果只能是对辛亥革命的历史性颠覆。

对辛亥革命与对孙中山的评价还有一些否定性意见,这是正常的。笔者认为,有的批评是中肯的,有的意见是需要澄清和纠正的。

1、李泽厚认为,没有辛亥革命,中国早已实现宪政了。此说完全否定了辛亥革命的历史意义,而且把历史的进步完全建立在主观的假设之中。革命权和反抗暴政的权力是人的天赋之权。西方启蒙思想家都无不捍卫人民的革命权的正当性。如洛克就指出,如果政府“用不堪忍受的虐待残暴地压迫人民的全部或一大部分”,那么,人民“奋身而起,力图把统治权交给能为他们保障最初建立政府的目的的人们,那是毫不足怪的。”(《政府论》下篇,第148、142页)美国《独立宣言》(1776年)宣告:“当一个政府恶贯满盈、倒行逆施、一贯地奉行着那一个目标,显然是企图把人民抑压在绝对专制主义的淫威之下时,人民就有这种权利,人民就有这种义务,来推翻那样的政府,而为他们未来的安全设立新的保障。”辛亥革命时期,在一部分人中间曾发生过革命与改良的争论;但历史还是选择了革命,这不是哪些人主观安排的。武昌首义时,作为辛亥革命核心人物的孙中山还在国外呢。起义成功后得到各省支持。50天内就有14省宣布独立,90天内,有18省宣布独立。选举临时大总统时,17省代表有16省投了孙中山的票。支持革命的,不仅仅是革命派,还有立宪派和改良派。这是一场有广泛社会基础的革命。如果革命真的是那么糟糕,是那么阻碍宪政民主,那么,近代西方的英国革命、美国革命(独立战争)与法国革命岂非也都应当否定。再说,革命的发生与否,取决于人民倒不如说是取决于统治者,即“官逼民反”也。当然,“官逼民反”不一定是革命。革命(政治革命)是以建立一个新的政治制度为使命的,辛亥革命即是。

2、孙中山提出“以俄为师”以及“容共”政策,是他的一个重要失策。这个批评是正确的,而且这个教训今天还有进一步消化吸取的必要。

这里,首先需要说明,孙中山提出“以俄为师”以及“容共”政策,与“联俄、联共、扶助农工”的三大政策是两回事。所谓“三大政策”是中共在1926年提出,并称是孙中山提出的。这是对孙中山的强加。金冲及在《二十世纪中国史纲》中也认为,“孙中山自己没有说过联俄、联共、扶助农工三大政策的话,但他晚年实行的正是这三大政策。”(227页)更为严重的是,毛泽东将“三大政策”确立为“新三民主义”,而“民族主义、民权主义、民生主义”就成为“旧三民主义”了。毛泽东在《新民主主义论》(1940年)中说,《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宣言》对三民主义作了“重新解释”,“这篇宣言,区别了三民主义的两个历史时代。”在这以前,三民主义是旧三民主义,在这以后,是新三民主义;这种新三民主义,就是“联俄、联共、扶助农工三大政策的三民主义”。毛泽东还强调:“这种三大政策的三民主义,革命的三民主义,新三民主义,真三民主义,是新三民主义的三民主义,是旧三民主义的发展,是孙中山先生的大功劳”。毛泽东这种无中生有的捏造,笔者在“‘新三民主义’是一种讹传”一文中,从逻辑和事实上作了揭示(见《炎黄春秋》2011年12期)。这里只想指出一点,毛泽东将“三大政策”标榜为“新三民主义”,其目的是为了否定三民主义这面旗帜。

我们再来评述孙中山实行“以俄为师”以及“容共”这一政策的原因:第一,他在革命遇到挫折时得不到西方国家的援助,因而提出“我们将联合俄国”,而列宁也称言要帮助孙中山的国民革命。第二,由于革命陷入困惑,对列宁领导“革命的成功”倍加羡慕,尤其俄党组织上的严格纪律以及以党治国,认为对于改进国民党的组织工作与巩固革命,是有益的经验,因而提出“以俄为师”。第三,他看到西方国家劳资矛盾日益突出,社会动荡,误认为俄国革命后,工农大众成为国家主人,可以解决民生问题。因此赞赏俄国革命。即使蒋介石衔命访俄归来(1923年)向孙中山报告苏俄“革命”的实际情形(蒋认为:“苏维埃制度乃是专制和恐怖的组织,与我们中国国民党的三民主义的政治制度,是根本不能相容的。关于此点,如我不亲自访俄,决不是在国内时的想象所能及的。”),孙中山亦不以为然,反视为“小题大做”。虽然,孙中山在此前曾发表宣言,强调“要以三民主义为立国之本源,五权宪法为制度之纲领”,但他并没有认清,苏俄扶植中共,是实施其“东方路线”的战略安排,也没有认清苏俄策划的“容共”政策,是唆使共产党分裂国民党、篡夺国民党党权和国民革命的领导权的“挖心战术”。这一点,在孙中山去世之后不久就开始暴露,至于“东方路线”,其真相的完全识破,则有待很长时日。

此外,对孙中山的“二次革命”,“护法战争”与“北伐战争”,也有微词。宋教仁被暗杀后,当时大部分囯民党议员主张“法律倒袁” ,孙中山则主张“武力解决” ,匆忙发起了讨伐袁世凯的“二次革命”,此次革命,不仅失败结局,反使宪政进程中断,还为軍阀割据提供了机遇。与陈炯明的冲突,认为陈氏联省自治的主张也不失为走向共和之路的选择,并非一定要以武力统一中国。在国民党改组为中华革命党之际(1914年 ),规定党员必须发誓:“愿牺牲一己之生命自由权利,服从孙先生……如有二心,甘受极刑。”(此点就遭到黄兴等人的反对)在担任党的总理后,又规定“总理对于中央执行委员会之决议有最后决定之权”。此种言论,表明孙中山仍带有专制主义思想的残余。但观其一生,其言其行洋溢着民主主义的精神。孙中山在辛亥之后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挽救共和,维护国家统一。他要确立个人权威,也是为了免于革命遭之挫折与流产,而不是为了做皇帝。辛亥革命后,他被推举为临时大总统,但他没有把革命成果视为己有。他只有做了45天的临时大总统就让位给了袁世凯,换来了清皇室逊位,南北媾和,避免了一场战乱,使辛亥革命这番结束皇权专制的深刻革命成为一次温和的革命。这场革命某些方面可以和维持王室、架空王权、结束帝制、完成民主转型的英国“光荣革命”相媲美。比之之前的太平天国革命和之后的新民主主义革命(死了多少人且不说),都离不了视国家权力为私有的结局,相差真是两重天!他使共和思想深入人心。他说:“中国民主政治已为国人所公认,此后复辟帝制诸幻想,皆为得罪于国人而不能存在”。他说,“敢有帝制自为者,全国人民共击之”。他使民主思想深入人心。他说,他是人民的公仆,人民才是国家的主人。他言行一致,使国人思想面貌为之一新。1912年元旦,孙中山就任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发表誓词告示天下:“倾覆满洲专制政府,巩固中华民国,图谋民生幸福,此国民之公意,文实遵之,以忠于国为众服务。至专制政府既倒,国内无变乱,民国卓立与世界,为列邦公认,斯时文当解临时大总统之职,谨以此誓于国民。”孙中山革命四十年,为民族独立,中国统一,中华振兴,鞠躬尽瘁,赤胆忠诚,死而后已。其人格,其思想,其胸怀,在中国近代史上,还有谁人可以与之相比?!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