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十六
华乐山下了班,走向自行车棚,打开车锁,推着车走出车棚,正准备上车,听到身后有人叫他名字,一看,是邬小慧,他马上推着车走了过来。
邬小慧说,我们出去走走,华乐山说行啊,你上车,我们到襄河边去。邬小慧坐到了自行车的后座,华乐山将车骑到了襄河边,两人并排坐到了河坡上,半天没说话。
邬小慧打破了沉默。她说:“我年龄比你大月份,长得也不好看,又是集体工厂的工人,文化程度又是初中,配不上你。”
华乐山说:“这些都不重要。”
邬小慧一听,有些不高兴:“都不重要吗? ”
华乐山一愣,他马上明白了,说道:“嘿嘿,我不是那个意思,你长得……好看。除了这个,其它都不重要。”
邬小慧一听,脸上有了笑靥。他对华乐山说:“你的嘴巴蛮甜,很会哄女孩子的。”
华乐山忙说:“没有,没有,我是……第一次……和女孩子约会。”
“是吗?”
“是的。”
“我觉得我们不合适。”
华乐山又是一愣,问道:“我们为什么不合适?”
邬小慧说:“我有我喜欢的人。”
“你有男朋友?”
“嗯,我有男朋友。”
华乐山一听,生了气:“你既然有男朋友,为什么大前天还要与我相亲?这不是骗人吗?”
“我也不想去相亲,是我的爸爸妈妈逼着我去的。”
“那也不能去呀,这是在骗人,也是骗你自己。”
“我也是没办法,我不去,我妈就在家寻死觅活。”
华乐山板着脸不说话。
“我今天约你出来,一是将我的情况告诉你,二是想把我的一个好姐妹介绍给你。我的那个好姐妹比我年轻,也比我漂亮。”
华乐山不说话。
“她是我师妹,也是穿纱工。”
华乐山依然不说话。
“她和你是老乡,郛场的。”
华乐山一听女孩是郛场的,有了兴趣,问道:“她具体什么情况?”
“高中毕业,十七岁,长得又高、又苗条,总之,比我年轻、漂亮。如果你愿意,我明天把她带来,在这里见面。”
“那好。”华乐山肚子里的气消了不少。
第二天,华乐山早早的来到了襄河边,他将自行车平放在河堤的斜坡上,一屁股坐在草皮上,默默地看着襄河水静静地流淌:堤湾的静水处,一只蜻蜓在水面上慢飞,它蜷曲的尾巴在水面上一点一点的,它是在产卵。水边有一棵柳树,一只花花绿绿的翠鸟站在枝丫上,眼睛盯着水面,突然箭一样射入水中,又从水中钻出,快速地扇着翅膀,飞回到柳树,它那鹅黄色的喙上衔了一条银色的小鱼,小鱼还在挣扎,小尾巴一甩一甩的。
华乐山的心情很好,他舒展了一下身板,伸了一个懒腰,顺势仰面躺在草皮上,双臂枕在脑后。傍晚前的云彩美极了,有一片云像是一匹马,在湛蓝的天空漂移着,漂着漂着变成了一只羊,漂着漂着又变成了一只狗,他闭上眼,小咪一分钟,睁开眼一看,又变成了人的形状,他感到很有意思,难道这就是变幻的人生?
东南方的天空中,堆积了一大片云团,如鲤鱼的鳞片,每一团云彩的周边都被晚霞镶上了金边。华乐山知道,那是鱼鳞云,说明最近几天要下雨。
邬小慧还没来,这不能怪她来的晚,只怪他来的太早了。他是请了假,提前一个小时过来的。
远处传来了一个女人唱歌的声音:
绊根子草,节节青,
相好的朋友要长情,
男不长情短命死,
女不长情死本身。
要学松柏永长青,
莫学杨柳半年青。
莫学灯笼千个眼,
要学蜡烛一条心……
他掐了一截绊根子草,放在嘴里咀嚼,一边听歌,一边闭上了眼睛。他的耳朵里除了有歌声,还有喜鹊的喳喳声、蛙鸣声和流水声,鼻子里满是野草的清香。
他差点睡着了,听到有人在叫他,一骨碌爬了起来。
邬小慧带来了二个人:一个二十五、六岁的、理了小平头的男青年,一个年轻的高个子女孩。邬小慧指着高个子女孩对华乐山说,这是我师妹,叫郭红。又指着华乐山对郭红说,这是华乐山,你们聊,我们走了,说完,挽了小平头的手,去了河堤的另一边。
华乐山看了一眼郭红,发现她也在看他, 华乐山不好意思,忙将脸车到一边。
郭红咯咯的笑了起来,说道:“你是第一次同女孩子约会吧?”
“不是第一次,是第二次。昨天同小慧约过会。”
郭红又咯咯的笑了起来,说:“昨天不能算。”
“那就是第一次了。”
郭红还在笑,笑完说道:“你真……真有意思。”
华乐山低着头,搓着手,傻笑着。
“听说,你家也是郛场的?” 华乐山没话找话。
“嗯。”
“我家也是。你是小慧的师妹?” 他一边搓手,一边说。
“是啊。我们一个厂的。我也是穿纱工。”
“我是农机厂的工人。我叫华乐山。”
“我知道,小慧同我讲过。”
“你叫郭红?”
“嗯。”
“郭红郭红,祖国一片红,名字好。”
“这个名字不好。我爷爷给我取的名字叫郭兰,我父亲说郭兰郭兰,国家困难,就给我改成了郭红。其实,我更喜欢爷爷取的名字。兰是兰花、兰草,那是一种高贵的花草。”
“是啊,是啊。” 华乐山附和着说,其实他不懂。他没再搓手。
“明朝一个诗人写过一首咏兰的诗:我爱幽兰异众芳,不将颜色媚春阳,西风寒露深林下,任是无人也自香。我很喜欢这首诗。”
“好诗,好诗。” 华乐山说,其实他根本不懂,他只是想讨好这个姑娘。他又开始搓手了。
郭红见华乐山这样说,以为他也喜欢诗,找到了知音,兴致更高了,她说:“其实,相比古诗,我更喜欢当代的诗。如北岛、顾城、舒婷、海子等人的诗。”她朗诵道:
“我是你河边上破旧的老水车
数百年来纺着疲惫的歌
我是你额上熏黑的矿灯
照你在历史的隧洞里蜗行摸索
我是干瘪的稻穗
是失修的路基
是淤滩上的驳船
把纤绳深深
勒进你的肩膊……”
华乐山感到这个话题于他不利,他不能再谈下去了,再谈就露馅了,他只有初中水平,不说当代诗,就是古代诗,他也背不了几首,为了不出洋相,他必须把话题岔开。于是他说:
“看来你是一个才女,你以前学习成绩一定很好。”
“不,我只是语文、历史、地理成绩好,数理化和英语不行,我有自知之明,没去考大学。”
“我更惨,初中一毕业就参加了工作,参加高考的机会都没有。我基本上是一个半文盲,不像你,这么有才。”
“我哪里有才? 我不过是一个穿纱女工而已,命很苦。那些诗只是我的精神食粮,在我苦闷的时候,带给我一些慰籍。”郭红说这些话时,声音幽幽的,眼睛里充满了哀怨。
华乐山没说话,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夕阳的余晖映照在她的脸上,一阵微风吹了过来,将她额前的几绺头发吹起,她下意思的抬起手腕,用手指撩了撩头发。
“我们去看电影吧?” 她对华乐山说。
“好的。”
“你请客?”
“我请。”
华乐山很喜欢这个女孩,她不仅漂亮,而且还很有才。他每天下午五点下班后与她约会,在小摊边吃点东西,或去看电影,或去襄河边坐在一起聊天。他的父母见他每天回家很晚,以为他在与邬小慧约会,都很高兴。
华乐山在与郭红的接触中了解到,她的老家就是郛场的,她的爸爸是供销社职工,现在是镇办工厂的副厂长。她有一个姐姐、两个弟弟。姐姐已经嫁人。由于她的母亲是农村户口,因此她和她的姐姐、弟弟也都是农村户口。她告诉他,她和弟弟、妈妈的农村户口很快就会转成城镇户口了,她的爸爸正在办这事。
他通过她还了解到,邬小慧和小平头已经谈了一年多,他们俩是真心相爱。小平头是经编厂的机修工,邬小慧的爸爸妈妈看不起小平头,说他是普通工人,而且还是集体工厂的工人,不会有什么出息。他们不想让小平头做他们的女婿,这会让他们在人前抬不起头。他们要给邬小慧找一个干部。如果要找工人,起码也得找国营厂的工人,可邬小慧不干,她说她爱小平头。
晚饭时,罗梅对华不忧说,我今天去菜市场买菜,见到一位老熟人,她拉着我的手说,你们家乐山搞上对象了?我说是的,她说你儿子的对象好漂亮,长得也高,差不多同你儿子一样高,我说哪有这么高,只到乐山的肩膀。她说不止,比你们儿子只矮一点点。我说你是不是看错人了,她说没看错,他们手牵手的,亲热的很。我问她那女孩是圆脸还是方脸,她说既不是圆脸,也不是方脸,是长脸。我想这事有些蹊跷,等乐山回来后要好好问问。华不忧说,他不会自己另外找了一个吧?罗梅说,真不好说,现在的年轻人,不像我们那会儿。
等到晚上八点,华乐山回了家。华不忧问道,同小慧出去逛街了?华乐山嗯了一声。华不忧说,我问你话呢,你要好好回答,嗯什么嗯?华乐山说,是的,同小慧逛街了。华不忧说,还不说实话!你到底和谁在一起逛街?华乐山只好说了实话。
“你是说小慧有男朋友?你是说你现在的女朋友是小慧给你介绍的?”
“是的。”
“你和现在的女朋友谈了多长时间?”
“快两个月了。”
“啊,都瞒了我们两个月?”罗梅说。
华不忧没理会罗梅,对华乐山说:“你把你女朋友家里的情况再说一遍。”
华乐山只好又说了一遍。
“听说你现在的女朋友长得高?”罗梅更关心女孩子的外貌:“你明天把她带到家里来,也让我们看看。”
华乐山说能不能安排在星期天?
罗梅说行。
晚上睡在床上,华不忧对罗梅说:“邬友民女儿那里不要再作指望了。这个邬友民搞的什么名堂,自己姑娘有对象,还要和我们结亲,骗人啊。”
罗梅说:“可能怪不得邬友民。问题出在他女儿那里。你还记得吧,相亲那天,我将的确凉拿出来交给小慧,她不接,是她妈接过去的。我当时想,可能是小姑娘害羞。”
华不忧说:“怎么不记得,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
罗梅说:“听我那位熟人讲,乐山现在谈的女朋友漂亮,皮肤白净,瘦高瘦高的。”
华不忧说:“外貌都是次要的,主要还是女娃的农转非(注释⑰)问题。她现在还是农村户口。乐山说女娃的爸爸是工厂的副厂长,供销社编制,正在替她办农转非,要不了多久就可办下来。”
罗梅说:“能办下来就行。”
华不忧说:“国家是有政策的,哪有这么容易。”
罗梅说:“我感觉乐山喜欢这个女娃。”
华不忧说:“是啊,谁不喜欢漂亮女孩。就像当年我们那会,我一见你,就被你把魂勾走了。”
罗梅说:“越老越不正经。”
华不忧说:“今晚我们一头睡,我掉头过来了。”
罗梅说:“别过来,我没心情。”
星期六傍晚,华乐山牵着郭红的手,在襄河河堤上散步。
“明天是星期天,我爸爸妈妈想见你一面。” 华乐山说。
郭红没说话。
“今天我姐姐也从乡下来了,她能做一手好菜。”
郭红还是不说话。
“我姐姐是我妈叫她来的。我妈听我说,你星期天要到我们家去,我妈就让我姐姐来了。她来的目的就是给我们做菜。”
郭红依然不说话。
“我姐姐从小就喜欢我。她一定会喜欢你的。”
郭红说话了:“我不想到你们家去,也不想吃你姐姐做的菜。我只想牵着你的手,就这样一直走下去,走到天涯,走到海角,走到地老,走到天荒。”
“又说傻话了。”华乐山看着郭红的眼睛,低声对她说:“我妈妈特想见你。她会喜欢你的。”
郭红的眼里充满了忧郁。
星期天,华不忧家。华不忧坐在客厅看报纸,晓菊和罗梅在厨房做事。
听到敲门声,不等华不忧起身开门,罗梅从厨房跑了出来,开了门。她以为是华乐山和他新谈的女朋友来了。
一看是邬友民老两口,罗梅有些慌乱,华不忧也略显尴尬。
邬友民没有感到有异样,他还是像往日一样,一边笑着说话,一边将带来的东西交到亲家公手头,一边走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他今天拿过来的是两条马口鱼和一瓶酒。
“马口鱼以前多,现在倒成了稀罕物,我跑了四个卖鱼的档口才买到。” 邬友民边说,边坐到沙发上。
一见亲家公、亲家母站着不动,邬友民说道:“把东西放下,坐过来说话呀。”
华不忧将鱼交给罗梅,坐到了拐角的沙发上面。罗梅和邬友民老伴到了厨房。邬友民老伴在国营餐馆工作,厨艺不错,她要亲自下厨,做一道红烧马口鱼。
华不忧对邬友民说:“我正好有事要同你讲,你来的正好。”
邬友民哦了一声:“那你讲吧。”
又传来了“笃、笃、笃”的敲门声。
罗梅又从厨房跑了出来。
她将门开了一条缝,看到满面笑容的儿子和一个天仙一样的女孩站在外面。
华乐山叫了一声妈,一把将门推开,拉着那个天仙一样的女孩走了进来。
华乐山正想对自己的父母介绍女孩,一见邬友民坐在沙发上,他愣在那里了。
邬友民愣了一下,明白过来后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指着乐山和女孩问华不忧:“这是怎么回事?”
华不忧结结巴巴地说:“我正要给你讲的……就是……这个事。这个女孩,我从没见过。今天是第一次……见。”
邬友民说:“不叫话!真不叫话!你们觉得我姑娘不合适,可以明说,不能这样!”
罗梅忙说:“不要生气,听我慢慢说。”
邬友民老伴听到声音,也从厨房里出来了。她看了一眼现场的情况,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大声说道:“还有什么好说的!你们做人太差了!”
漂亮女孩说话了:“您两位是邬伯伯、邬伯母吧?我是小慧姐的师妹,我和乐山处对象,是小慧姐介绍的。华伯伯、华伯母今天才知道,你们不要怪他们。邬姐喜欢平头哥,一直和平头哥在一起。”
罗梅忙说:“她说的都是真的。我们真的才知道。我们一直以为乐山和小慧在谈对象。”
轮到邬友民和他老伴尴尬了,他对华不忧和罗梅说对不起,慌慌张张地出了门,气冲冲地走了。
罗梅长舒了一口气。她现在才有时间仔细看看儿子给她带回来的准儿媳妇:她长得差不多和儿子一样高,穿的是藏青色的吊带裤,白色的府绸褂子扎在吊带裤内,褂子胸前部位扎了两个白色的蝴蝶结,巧妙的掩饰了青春少女隆起的乳房。她乌黑的头发梳成了两根马尾辫,左边一根披吊在脑后,右边一根盘绕在胸前。她皮肤很白,手指像一根根削葱。
“难怪儿子那么喜欢她。”罗梅想。她一见就喜欢上了这个女孩。
见罗梅上下打量着自己,郭红说:“我是第一次到您家里,不知道您和伯伯喜欢什么,也没听乐山说过您和伯伯喜欢什么。今天上午我慌慌张张买了两条羊毛围巾,一条红色的,是送您的,一条蓝色的,是送伯伯的,不知你们喜不喜欢?”边说边将手上提着的塑料袋递给罗梅。罗梅的脸上笑开了花,连说喜欢,喜欢。
郭红又说道:“听乐山讲,姐姐也过来了?”
罗梅说:“是啊,她在厨房里做事呢。”
郭红说:“记得是上个月,乐山讲,他外甥读二年级了,我想应该是姐姐的儿子,今天我到新华书店买了两本书,一本字典,一本词典,是送姐姐的儿子的。”说完,从塑料袋中取出两本书,放在茶几上,转身向厨房走去,边走边说:“我去帮姐姐做事。”
待郭红进了厨房,罗梅对华不忧说:“这娃有心,来我们家还给你、我、晓菊买了东西,真是难得。现在像她这样的年轻人很少。她是第一次到我们家,不能让她空手回去。你看给她回什么礼好?”
华不忧说:“是啊,这娃不错,各方面都不错。”
华不忧一边想,一边自言自语的说:“回什么礼好?”华不忧陷于两难。在儿子乐山和郭红的关系问题上,他现在还不能下定论。他担心郭红的农转非问题,如果农转非这件事有问题,他是不会同意这门亲事的。他给郭红回的礼,既不能让郭红认为他们同意了这门亲事,也不能让她感到他们反对这门亲事。
“那就给她包一个红包吧。”他对罗梅说。
“包多大一个红包?”罗梅问。
这又是一个问题,华不忧想 ,红包太大,也会让她产生想法,红包太小也不合适,女娃买围巾、买书花了不少钱,怎么也得给他补偿回来。他在心里算了一笔帐,两条羊毛围巾和两本书大概不会超过十五块钱。
“包一个二十块钱的红包。”他对老伴罗梅说。
“是不是有点少? ”老伴罗梅说。
华不忧说:“我知道你想多包点,但是现在不行,包多了会让她产生想法,误认为我们同意他们的事情。现在还不到时候 。”
“怎么现在还不到时候?我觉得这个女娃不错,配得上我们家乐山。”
“声音小点,别让她听见了。我是担心她的农转非有问题。如果农转非有问题,他们两个的事只能黄。”
吃饭的时候,罗梅总是给郭红夹菜。华不忧则时不时问郭红一些问题。
吃完饭,坐了一会,郭红要走,罗梅将一个红包交到了郭红手上,拉着郭红的手,久久不愿松开。
郭红走后,罗梅有些怅然若失,她看到郭红的第一眼,就像见到熟人一样,感觉以前在哪里见过,她想了好久,终于想明白了:原来一元纸币上画有一个开拖拉机的女孩,穿的也是吊带裤,上身也是白色的褂子,褂子也扎在吊带裤内,长得也像郭红。
她马上从口袋里摸出一把钱,找到一张一元的纸币,眯着眼睛看了起来,脸上的皱纹像绽开的菊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