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爱好智慧的人有两种类型,一种是贴近国家与社会的“常规智慧”,我和亚里士多德属于这一类型。读您的著作,我觉得您的思想是既独立于国家也独立于社会的“批判智慧”。这一点上,苏格拉底与您很相似。西方人说,后来的全部西方哲学不过是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为代表的古希腊哲学的注脚。依我看,后来的全部中国哲学也不过是您的哲学的注脚。
老子:西方的哲学也许是像你所说的那样,但是说中国哲学是我的哲学的注脚是不恰当的。应该说,整个中国哲学都是天道哲学的注脚。首先,你我的哲学就都是以天道为源头并围绕它展开的。我们及后来的中国哲学传统,都是天道哲学的展开和延伸。如果有人要我用一个字来概括中国的哲学思想传统,那么,我认为,这个字就是“道”。如果让我用两个字来概括,我认为,这两个字就是“天道”。当然,是否可以用“逻格斯”(Logos)来代表西方的哲学传统,我还没有把握这么说。如果能这样概括的话,那么,整个人类的思想传统,在道(逻格斯)的层面上是完全相通的。如果这样的话,也不奇怪,既然人性是普遍相同、相通的,那么,人类的哲学思想传统肯定也是相通的,如果不是完全相同的话。
孔子:您这样说我完全同意。我始终认为“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可是,我研读您的这一章,发现您处处在与社会唱反调,似乎故意是在标独立异。
老子:你这里有个词用的很准确,我在这一章的确有点标独立异,而不是那种常见的标新立异。我是主张,尤其是统治者应该是不为人先的,我对全凭一个或几个人的头脑设计出来的全新秩序是心存疑惧的。哲学家作为爱智者是问题的产物,而不是答案的产物。这意味着,哲学家的任务不仅在于寻找答案,更在于寻找、思考问题。你和希腊的柏拉图,有一个看法很相似,就是哲学是答案的产物,其使命是掌握终极的答案。柏拉图直接主张哲学家应该成为国王。你似乎退了一步,主张哲学家应该作帝王师。你们为什么委哲学家以如此重任,因为他们有终极答案。你这个看法都后世影响很大啊。你瞧,直到今天,胸中稍有点墨的人哪个不想做帝王师?的确,很多文人从此有了梦想,有了人生目标,生活从此不再空虚。他们不知道的是,他们本来是站着的,做了帝王师就得跪着。我为那些没有实现帝王师梦想的人感到庆幸。但是,这种帝王师思维在根上就是错的。哲学家不能急于找答案,下结论。否则,他会发现,其结论所解决的问题还不如制造的问题多。中国在二十世纪为什么走了那么大的弯路,直到今天还没有完全绕出来,就是因为错信了某些西方哲学家及其中国的追随者们所开的药方。道可道,非常道。我以为,哲学家的任务不是做帝王师,而是与政治家唱反调。换句话说,他是通过标独立异,拒绝成为帝王师而成为站着的、统治者不可抗拒的导师。西方的古典自由主义思想家正是用这种方式意外地影响了世世代代的西方政治。
孔子:这样说我倒是能够理解。让我有点不解的是,你在这一章中似乎认为“附和”与“呵斥”、“美”与“恶”之间差别不大。但是,我认为它们是截然对立的。尤其是“美”与“恶”,怎么能说它们此间的差异无足轻重呢?请您说明一下。
老子:我知道你一生致力于扬善隐恶,还提出过“五美四恶”。这个口号的格式对后世影响很大,直到今朝还有什么“三好学生”、“四好连队”、“五好战士”、直到今天还有“五讲四美三热爱”。我的意思,不是它们的之间的差别不大,而是关键要看美与恶的界定权在谁的手里。如果道德权威与政治权威合为一身,一切由掌权者的专横意志说了算,那我认为它们之间的差异的确不大。在美恶的标准上,翻云覆雨、朝三暮四的事例实在是太多了。在官场上,对上司唯唯诺诺对下级声色俱厉,这种态度有什么区别?我看没有什么区别!是好是坏任由掌权者独断,这样的好坏有什么不同?你看看那些贪官,在倒台之前,哪个年年不是“先进党员”、“优秀干部”?所以,我的意思是对于来自掌权者道德判断不能太叫真。就像目前流行的政治顺口溜所说的:组织上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组织上说你不行,你就不行,行也不行!所以,对于专制政体中阿上骂下的权威人格和道德评价标准,要有一个清醒的认识,不要把这种评价标准看得太重,更不能为之所困。
孔子:原来您是说,道德标准一旦与权力结合起来就会扭曲变形。这倒也是事实。让独夫民贼来作道德判断,善恶好坏的界限当然就模糊了。所以,我主张把道德判断的权威交给明君,让仁慈开明的帝王来制定道德标准。
老子:这样主张,我也不能接受。我不相信有仁慈的君王。一个掌握专横权力的人不可能一辈子事事仁慈,一个王朝更不可能代代仁慈。仁慈与不受约束的权力本身就是相互冲突的,不可能同时存在于一个人身上。所以,道德的权威只能留在民间,不能落入王府。而且,道德与权力结合,还有一个很大的坏处,就是要求绝对的整齐划一,通过权力给统治者个人的喜好戴上道德的面具,然后要求所有民众对统治者绝对服从。用权力打造出来的道德模具是用来锻造奴隶和顺民的。它把一切个性和棱角全部打磨得干干净净。每个人的个性无从确立和伸张,创造力被压抑、乃至被泯灭。
孔子:对个性我是很尊重的。像颜回这样的学生,我是很欣赏的:人不堪其忧,他不改其乐。有见解的人一定与俗人不同。所以,我主张君子和而不同。您知道,我是主张求同存异,大家把不同的地方搁一边,寻找相同的,这样社会才能和谐安宁。我担心让各种冲突的观点和行为方式任意泛滥会导致社会的不安定。
老子:我的看法跟你的见解正好相反。如果把不同的意见都隐藏压制起来,得到的只是表面的相同,因而也是表面上的稳定。你的主张,尤其是在教育、鼓励人们趋同。而我的主张是鼓励人们趋异。只有人与人不一样,才能体现出每个人的独特价值。关键问题是,如果任其自由发展,人与人本来就是不一样的。不让人的个性自由发展,必然带来不自由的状态;鼓励个性的自由展现必须有自由的生存状态。只有自由,才有真正的安定。压制只能带来表面的、虚假的、短暂的安定。
孔子:有人批评我的思想有集体主义的倾向,看来还不无道理。不过,我主张三人行必有我师,见贤思齐,从善如流,这应该没有什么错吧?
老子:这作为个人为自己制定的做人标准不仅没有什么错,而且很好。问题是,这样的主张一旦被统治者拿去做成模子来塑造所有的人时,恶果就显现出来了。他们不遗余力地把人塑造成一个样,就是为了便于统治,降低统治的成本。他们整天逼着百姓去学这个先进,找那个差距,搞各种评比,听宣讲,写心得,生民真是不胜其扰。更可惜的是,有个性的人失去了生存的社会空间,为保留个性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所以,我这一章的核心意思,就是要表达我的标独立异的生存姿态。我就是与众不同。你们都去广场参加检阅和革命的狂欢,我就是不去!你们一个个心明眼亮觉悟高斗志强,我就是顽固不化死不悔改!既然你们都是大觉大悟,我就作个糊涂人!你们有你们的道德标准,我有我的做人准则,我要保留我一份成熟而镇静的个人主义感情。在我看来,不合群,特立独行,是一个人生而就有的一种权利、一种自由,也是一种品格,而不必去管别人怎么看,怎么想。没有个性,必然导致盲从。一旦盲从,就看不清辨不出那些真正违反人性违反天道的观念和行径。
所以,我的信条是,各展个性,放任自由,唯道是从。一个合乎天道的自由秩序,就是要鼓励每个人的想法与众不同,做法与众不同。这样才是使个性得到展现,创造力得到发挥,使得每个人都生活在自由自在的状态之中。创造力被压制,天道就被遮蔽。天道离不开个性,个性离不开自由。如果天下的人都是同一个贴着道德标签的权力模具锻造出来的,那肯定都是些没有灵魂没有个性的行尸走肉。
孔子:听您这么一说,如果套用现代流行的标签,您真是一个骨子里的右派,一个真正的保守主义者。我这样说,您不介意吧!
老子:我不在意别人给我贴什么标签。如果让我自己贴的话,我认为我是保守天道的自由主义者。我最看重的就是保留我的个性、伸张自我,从万物之母的天道汲取养分来滋润我自由的灵魂。
孔子:我看您还是一位清高傲世、特立独行的个人主义者。
老子:随你怎么说吧。我就是我!
天道章句之二十:
唯之与阿,相去几何?美之与恶,相去若何?
人之所畏,不可不畏。
荒兮,其未央哉!
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
我独泊兮,其未兆;沌沌兮,如婴儿之未孩;儽儽兮,若无所归。
众人皆有馀,而我独若遗。我愚人之心也哉!
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
澹兮其若海,飂兮若无止。
众人皆有以,而我独顽且鄙。
我独异于人,而贵食母。
下级对我阿谀奉承,上司对我呵斥责骂,这有什么不同?我还是我。帝王此时说我好,彼时说我坏,对我又有什么两样?我还是我。大家所害怕的人,我当然不能不怕。即便怕他,可是我还是我!虽然我们怕他,可是他也不能为所欲为、肆无忌惮,更不能泯灭我们的个性。
荒诞啊,这种乾纲独断定于一尊的恶政从远古就这样,到什么时候才是尽头呢?大千世界啊,有多少正义被权力遮蔽?
看那些贪官污吏们一个个喜气洋洋、沐浴春风,意气风发、兴高采烈,接受检阅,吃国宴,上观礼台,花天酒地,肉林酒池,糜烂腐朽。虽然我也是不幸为官吏中的一员,但是在他们看来我却有颗不开窍的愚人之心,丝毫没有流露出要与他们同流合污的征兆,就像连咧嘴嘻笑都不会的初生婴儿浑然无觉、无动于衷,也像那不与他们为伍的浪子漂然于体制之外。
这些人永无止境地为自己牟取权力与财富,而我独独整天看上去孤独淡泊若有所失!
这些官场上的俗人看上去一个个都是人精,精明无比。与这些自以为是的贤者智者相比,我看上去的确是最蠢的人,守着一颗愚人之心。
这些人一个个以为自己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明察秋毫、聪明绝顶,倒是我看上去浑浑噩噩、迷迷糊糊。
这些人一个个精明乖巧、斤斤计较,我却显得懵懵懂懂,不暗世事。
其实,我的心像大海一般淡泊辽阔,像风一样无拘无束。
这些人虽然一个个志得意满,一个个像是干大事业的,但是我根本就瞧不起他们。
他们又怎能与我比?我有一个自由的灵魂,从万物之母的天道中获得养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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