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人一样活着

 

——读《大巴山老知青回忆录》
 

杨健
 

 
毫无疑问,最近出版的《无声的群落——大巴山老知青回忆录(19641965)》是一部迟到的书。它是在全国各区域、省份的知青回忆录出版高潮过去之后近十年才出版的,然而它与众不同,是一部自觉站在私人立场讲述的回忆录。

1962 年城市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被正式列入国家计划,至1979年这场运动接近尾声,17年中共有1776万知青上山下乡。在这一行列里,走在最前面的就有 1964-1965年到大巴山区落户的14000多名重庆知青。今天,已经人到中年的他们用亲身经历,叙述了上山下乡运动带给他们的苦难人生。这份沉重的 人生记录,弥补了有关黑属群体在知青运动中的空白,为知青运动史提供了历史学、社会学和文化学的宝贵史料。

青春无悔劫后辉煌



自上世纪90年代初知青文化热兴起以来,知青思潮经历了从青春无悔劫后辉煌的发展过程。

1990
年北京东北知青率先举办知青回顾展,此后各省市知青纪念活动此起彼伏,天津、成都、昆明、广州、南京、武汉、厦门等各地知青先后举办了青春无悔 华秋实等知青回顾展,掀起一股知青文化热潮,导致青春无悔这一先验理念的广泛传播。进入90年代中期,《劫后辉煌——在磨难中崛起的知青、老三届、 共和国第三代人》(口述实录全景式报告文学)以28名知青成功者的个人口述,从历史学、社会学的角度,建立起知青返城后创造劫后辉煌的新神话,成为新 的知青文化思潮。此后产生的自传体小说《曼哈顿的中国女人》(周励)、电视连续剧《北京人在纽约》(曹桂林)为90年代后期的知青群体活动提供了思想主 题。青春无悔劫后辉煌,先后为整个90年代的知青聚会、知青回忆录和电视专题奠定了分享成就与光荣这一总基调。

90
年代前期,各省市知青先后出版了自己的回忆录,全面反映上山下乡运动,具有一定的文献价值和历史意义。它们的主题基本上是青春无悔悲壮的青春,集中反映了当时知青群体对这场运动的思想认识。

各地知青的回忆文章,内容较为单一,情节大同小异,大多为血泪史、磨练篇,越苦越光荣,似乎不悲壮残酷,不离奇怪异,便不足以向今人道,乡村生活被描述成一种生存斗争的胜利。

90
年代后期的知青回忆录写作,从老三届(666768届)扩大到小三届(697071届),由中心城市延伸到中小城市,甚至延伸到部分文革前的 支边知青。1998年是知青上山下乡30周年,各地区的知青赶在这一年纷纷出版本地区的知青回忆录,全国各地出版社看到其中的商机,在这一时间也策划、组 织了一批知青回忆录,各地报刊也相继开辟了知青纪念专刊和专栏。知青回忆录的出版在这一年达到了顶峰。

知青思潮的发展,一直受到主流 文化的严格控制。对知青运动的命名权和话语权,一直控制在主流社会手中。知青回忆录的思想主题和价值定位,也难以摆脱主流文化的影响和制约。导致的后果 是,全国各省市的知青回忆录,将一千余万知青的生命实践和思想历程全都归纳到青春无悔的惟一思想主题之中。

整个90年代,各地知 青回忆录的编写,一直处于群体书写的阶段,写作是集体性的,集体主义的光辉暂时掩盖了个人精神的苍白。写作是命题式的、仓促的,只是为了获得社会对知青群 体的关注,满足知青群体的一种情感性的要求。没有出现具有保留价值的个人回忆录,没有出现编辑、记者、作家、社科工作者和出版社的联合工作,没有形成专 题、学科的研究。长达十数年涉及千万人的上山下乡运动,只得到这样贫乏的收获是无法令人满意的。

宏大叙事与沉默的大多数


自上山下乡运动结束的近30年间,对知青历史的宣传、报道一直被严格限定在主流意识形态的框架之内。知青从来不是他们自己,而是主流社会制造出来的一个他者。知青一直是话语的缺席者。知青群体对决定自身命运的这场运动,从未进行过独立的判别和命名。

实,知青群体内部一直存在着思想冲突和话语分歧。知青内部被主流社会承认和支持的强势小群体,总是自命为知青的代言人。在上山下乡运动兴起之时是如此,在文革后的80~90年代仍然如此。事实表明,知青在90年代的话语权利被内部的小部分人染指,这些族群实际上参与和协助了主流社会对知青形象的塑造。

1994
年秋,北京举办共和国的儿女——老三届综艺晚会,由于被中央电视台报道和转播,在社会上产生了广泛影响。晚会上主持人高声朗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流露出志得意满的情绪。音乐理论家金兆钧说,策划会上的多数老三届策划人对知青民歌所知甚少,而对《兵团战士胸有朝阳》等宏大 叙事的歌曲如数家珍,至少这些老三届们几乎全是在70年代中期已经上大学或当兵了。晚会最终拍板取决于可以出资的已经进入新经济权力集团的老三届 们,而不是那些为自己下岗而着急、为孩子入学而劳碌的老三届们。显然,能够操持主流媒体和集资举办晚会的人,并不属于知青运动中的多数人群,他们也无权 代表大多数知青的意愿。

90
年代末,知青群体广泛兴起怀旧热潮,全国各地的知青举办了一系列的纪念活动。这些活动不但没有促进群体内 部成员的联系,反而打破了知青群体铁板一块的幻象。人们广泛注意到知青个体之间存在着权力和财富方面巨大的差距。在知青座谈会上,不同人群也对无悔辉煌的论断发生了分歧。显然,随着经济生活的发展,知青群体已经分裂,统一的群体已经不复存在,它正在成为被主流媒体虚拟出来的一个文化象征。

青群体内部的话语分歧,实际上是知青群体内部不同阶层间矛盾冲突的集中体现。多数人的族群无职无权,少数人的族群则具有越来越多的经济、政治上的实力。后 者是宏大叙事的支持者和操控者,他们动辄站出来代表整个知青群体发言,而多数人则成为王小波所说的沉默的大多数

进入90 代后期,社会贫富差距迅速拉大,知青群体的社会结构发生了很大变化。先富起来的一小部分知青,已经完成了资本积累的初期阶段,他们对于一个在文化层面上虚 拟存在的知青群体,已经不感兴趣。知青旗号对于他们已经失去精神慰藉和文化使用价值,他们无暇沉浸在怀旧情绪之中,而是满怀兴奋地投入财富的增值活动和娱 乐性消费。同时,大部分知青却面临下岗失业,他们的思想情绪和政治诉求日益强烈,可是却已不能从富有的、握有权势的知青哥们儿那里,借用和调动文化和 社会资源。他们正在沦为经济和文化上的弱势群体,面临被社会丢弃和漠视的命运。

与此同时,主流文化和主流文学的去知青化思潮开始兴起。在1998年的知青纪念活动中,一些知青作家表现出一种厌倦情绪,有人公开提出告别知青情结,走出老三届

入新世纪,知青写作几乎销声匿迹。2003年前后,由于主流媒体中个别知青老总的怀旧抒情的需要,也曾组织过知青专题报道。曾有媒体记者找过我,希望我按 照他们的调子讲一些话。但是他们的老总确定的主题仍然是劫后辉煌,于是我请他们转告老总我对这个专题的批评意见。2005年凤凰卫视曾经策划过一次对 知青运动回顾的专题,主题仍然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一个年轻记者找到我,我对知青一代人的所谓成就表达了否定的观点,这位记者说,她在别的受访者那 里也听到相同的低调意见。后来,听说专题播出了,最终还是唱了一些毫无新意的无悔、辉煌的颂歌。

私人叙事:像人一样活着


在广大知青群体中一直不乏清醒者,在史学、社科和文学界中,也有许多严肃的知青学者,他们对主流媒体的各种花样翻新的运作,进行了持久顽强的抵制。

青运动的研究长期受到压制,经过多方努力,才出版了少量的史料和学术著作。《中国知青史——初澜》(定宜庄)、《中国知青史——大潮》(刘小萌)在 1996年出版后,在史学界、社科界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但是,无论是中央台读书栏目还是主流报刊,都未做任何介绍和报道。一些相当有价值的知青小说如《血 色黄昏》、《黄金时代》等,一直无法搬上电影、电视,缺乏更广层面的影响。

此次《无声的群落》的出版,可以说是对上个世纪90年代自由主义文脉的延续。

庆老知青是知青运动的最早受难者,他们对自己的青春与人生,有着区别于主流社会的不同价值判断和历史评价。与囿于主流意识形态下的宏大叙事不同,他们的回 忆录,对这段人生的描述具有鲜明的私人叙事特点。他们将上山下乡的历史描绘成苦闷的青春或是不放弃梦想的坚持,将返城后的人生描述成知青个体对历 史宿命的抗争。这种认命不随命的私人叙事与此前的青春无悔的宏大叙事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绝大多数知青沉浸在青春无悔的情 绪中,放弃了反省、忏悔和历史批判。而实际上,知青固然是城乡分治政策的牺牲品,但是他们中的一些人,也借助城乡分治的余泽,作为半个公家人在乡下打 架斗殴,偷鸡摸狗。为了返城、招工和入学,知青群体中也曾出现相互倾轧,或是被迫贿赂官员的事情。这场上山下乡运动造成知青群体中的无是非、无原则和价值 虚无主义,造成实用主义和机会主义的盛行。

轰轰烈烈的政治运动对人造成的扭曲,并不是一场道德清洗运动可以恢复的,它需要单独的个体在长夜的寂静中进行默默的修复。重庆老知青作为一个独特的被污辱和被损害的群体,经过80~90年代的思想历练,在新世纪展示出他们修复、壮大起来的心灵。

后辉煌的神话曾经在90年代风行一时,其中不乏对返城后拥有财富和权势的艳羡和追求。《无声的群落》对个人的人生价值判断却有着新的价值立场。重庆老知 青们已经放弃了这种神话,从依恃集团转向依靠个人,从集体主义转向个人主义,从沉迷于群体神话到正视个人的人生悲剧。

他们中的多数人 经历了平凡、艰辛的人生。《刻在记忆里的岁月》(苏谦)记述了一个知青平凡的青春经历,在重庆老知青群体中,具有一定的普遍性和代表性。作者16岁怀着革 命理想到大巴山插队,患重病退回城后,当过教员、护士、统计和财务经理,干一行专一行,最后因病退休,又自学成才当上了画家。她的人生看上去并无多少荣 耀,活得十分辛苦,没有成为富婆、高官或明星,算不上所谓的成功人士。但是,她能够不断地适应各种险恶的环境,珍视自己的人生,自尊自爱,努力活得像一个 人。她的身上有着一种令人敬佩的英雄气概。

他们讲述在大巴山苦难的生活,以及返回城市后艰辛的工作,语气总是那么乐观、自信、从容澹 定,字里行间传达出坚忍不拔的生活意志。他们没有悲壮的青春,只有苦闷的青春,返城后没有劫后辉煌,只有艰辛的奋斗。但是,他们并不自卑自 弃,努力维系着做人的尊严。他们本分做人,清贫自守,能够上无愧于父母,下无愧于子女,这已足够。

重庆老知青付出的一切努力,不过是为了像人一样活着。他们要活得像个人样,却要付出血泪甚至生命的代价,那本是成为神的代价。最大的奇迹并不是悲壮的青春劫后辉煌,而是努力像一个人那样活着——这是黑暗年代中最有价值的成就、最值得一代人骄傲的业绩

《无 声的群落》放弃了以往青春无悔的宏大叙事立场,完全转向个人化的表述。他们在讲述自己的故事时,总是以个人的骨力、胆识承担着生活的苦难,无论是个人 的曲折经历,还是个人曾经的苦闷、彷徨,都坦言无忌,他们不再以群体和社会的思想定式取代个人的情感表述。他们坦然地陈述着自己的人生,自信地谈论着自己 的平凡业绩。他们确信,自己的人生价值要由自己来判断。每一个人面对自己的一生,面对着自己的灵魂,进行独立的判断: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的人生具有什 么样的价值?

宏大叙事是一种重整体轻个人的价值观,私人叙事则是一种尊重个体的价值观。在中国当代的历史环境中,长期存在的计划经济、集体主义和普遍的组织化,使得个人意志稀缺。重庆老知青回忆录能够形成一种私人叙事的声音,难能可贵。

作者系中央戏剧学院副教授、知青问题研究专家

── 原载 中国青年报

 


欢迎转载,请注明出处

www.chinamz.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