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该陈封的记忆

----介入太石村民维权案件律师手记
 

郭艳
 

 

 一、雨夜求救电话
     2005818日夜,星期四。热带风暴来临的夜晚,风雨交加,电闪雷鸣,显得很不平静。2240时左右,我正要关手机就寝,手机响了,显示出一个公 用电话号码。电话那端传了一个久违却熟悉的声音,话语比往常显得要急切些,致电的人是已有78年没再联系我的杨茂东。他对深夜打搅先表示歉意﹐随后他解 释道:自己是为救人才这么冒昧。

    我知道,一般在这个时段接的电话,大多是捞人之类的急事,已有十余年律师执业经历的我,对此并未感到意外,就让杨茂东不要客气。在确定情况 后,杨提到:有六、七人被警察扣押已超过24小时,既不见人回家,有关家属也未收到法律文件。因此,当事人的家属要求律师提供帮助。
    直觉告诉我,这是一件不寻常的案件。我想,自孙志刚案后,广东警察抓人已谨慎多了。若杨茂东反映的情况被证实,其显然是一件特例。
    “一下抓走那么些人,弄不好将捅大篓子!现在可是社会矛盾突显期呀!”我在心里暗暗为经办人捏了一把汗,生怕这是自己学生办的差。一打听,是番禺区办的,与熟人不相干,我轻松了许多。
    凭职业经验,我已初步估计到案件难度。为稳妥起见,我强调了委托手续并约定律师费。这时,话筒里传来杨茂东被跟踪的信息,杨和我敲定次日面谈的时间地点,就匆忙挂了电话。
    这一夜,我辗转反侧,案件的切入口和工作计划,纠缠着思绪直到天明。
    二、 摸牌试水
    次日星期五,阴雨。我致电回律师事务所立案,请一位实习生带手续到体育西路吉之岛地铁口与我会合。我同实习生按约定赶到,杨茂东却迟了四个多小 时。下午1600后,杨茂东搭一辆摩托车匆匆忙忙地赶来。我看了看时间,来不及多问,即拦下一辆的士,我带实习生同杨茂东直奔番禺。在车里,我接过杨茂 东递交的两个报纸包。
    我和那名实习生将报纸包展开:一包是身份证与户口册正本,还有加盖有红指印的委托书;另一包是律师费。钱钞的外观,让我感到委托人经济上的窘迫。 看着户口册上那些充满乡土气息的姓名,面对着身份证上质朴的相貌,我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他们怎么会舍得花钱请律师!到底出了啥事?我思索着,感到一阵心酸。我对实习生说,农民能作出这个决定,不知已经历了多么痛苦的挣扎!一般纠纷他们不会请律师的。说着,我转向杨茂东征询他的意 见,表明下周一再补发票给委托人,杨表示同意。
    我们将委托书与身份证明分别核对归纳,请杨茂东简介案情。他说,特别希望我的介入,能使被关押的人立即释放。我认为,在依法治国的背景下,番 禺区政府这么作为,该案就一定不会在常规中运作了,我明知有上报党委的惯例。因为,这是坚持党的领导在司法中的体现。况且,据体会,时下绝大多数官员的脑 子里,根本没有权利义务相一致的概念,大多数官员既没有解决实际问题的能力,也丧失了自我检讨的功能,更缺乏正常人的情感,只有应付上级的才干 做官的往往也最善长恶人先告状。有些事,即便是官员自己捅的娄子,也不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先想到的就是别人捣乱!事发后,当局者首先想到的是自己 帽子。为了位子会不惜把水搅混,将简单问题复杂化,使各部门都沾屎。在上级面前装孙子样,扮无辜状的官员,对群众象秋风扫落叶一样,残酷无情。 更让人难料的是,各种利益团体会因此重新排列组合,也可能建立新同盟。介入的律师或外人,往往将沦为各集团争夺利益的棋子。
    一路上,检索起自己亲历的若干次普法活动,都是面向广大群众。在二十余年辛勤普法后,人民群众的法律意识普遍提高了,在办案中,我们却遗憾地发现,人民公仆到成了法盲。令人 目一新的是,如今的剽客也进中南海普法了!真是行行出状元,也行行出骗子。在新生事物层出不穷的中国,几乎天天都上演《皇帝的新衣》!
    未摸清对方的底细,怎能乱出牌呢!
    我直述了自己的观点和当天的工作计划,杨茂东对此不太赞同,他认为,应当直接要求公安部门放人!
    40分钟后,到了番禺区公安分局大门。出示证件时我声明找法制科,却被特意引进信访科填表。我和杨相视一笑,明知这是缓兵之计。为避免冲突,我 没有反对,即和杨茂东分工:一人填表留下书面证据,另一人则主动用口头表达原由。信访科的一男一女警员,听我们操京腔提到太石二字,就警觉地问: 们今天来了多少人?他们一边问,一边紧张地朝外张望。我答复说:就我们三人,全在这儿了。记得好象规定:信访人数一次不能超过五人吧!我的言外之意 很清楚,请他们赶紧打消想把我们下的念头。杨茂东在递名片时,两位警员又对我们的单位是否都在北京?我们的委托身份等反复研究。与我们对视片断,二 位警员立即闪进一间铝合金框架的玻璃小屋内,把他们与我们所处的外部房间隔开后,女警一直不停地打电话。约耽搁了半个钟,男女警员交流片断,由女警员走出 玻璃小间她谨小慎微地对我们歉意道:你们反应的情况,我们刚才经了解是由法制科管,而法制科却在沙湾基地办公。我心想:难怪有那么多人练法轮功! 都什么时候了,还如此游戏!我没流露出来。我和杨向女警道谢,即带实习生冲到马路边。在车里,我感到杨茂东在气恼,就对实习生简短说明在信访部门 的必要性。为消除杨茂东对我不温不火的工作状态的气恼,我调侃着说,跟政府打交道,就得练太极和瑜伽,再恼火,你也别去练法轮功!否则,还未办完 案,咱们就英年早逝了!
    杨茂东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不悦的气氛很快就缓解了。
    1728分我们赶到法制科办公大楼,出示证件,即冲上四楼。到法制门口已被人大声喝止。我寻声望去,是两位精干的男便衣。喝止声中杂有东北口 音,我判断应是身材匀称, 年纪与我相近的那位发出的,另一位年轻便衣则文静地站立他身边。我朝自己判断的主角解释:自己初次到贵局,不熟悉这儿的规矩,也不愿耽误大家美好的周末。 气氛缓和了一些,两位男便衣得体地招呼我们一同乘电梯下楼。在电梯里,我为下半场演出进行了必要铺垫,消除了彼此的陌生感。
    很快就回到一楼大厅沙发处就座。为节省时间,我把证件,委托书及几名被拘捕村民的姓名点出,直奔主题。便衣对我们的身份进行了核实,就委托书格式 与被委托人是否非要律师等问题那位东北口音的男便衣与杨茂东有明显分歧,他忽然对杨茂东说;我不跟你说了,我只对律师讲!他故意把脸转向我。我一直 微笑着,我觉得眼前的这几位男士就象斗鸡,挺孩子气,也很滑稽。脑子忽然闪出一个想法:假如这个世界只有男人,除了战争,还有别的吗?难怪有学者指 出:进入父系社会,是人类文明悲剧的开始!
    就在我神游时,那位与杨茂东斗气的男便衣的目光与我的视线相遇了,我笑着说,其实,公民也可以接受委托!对方也对我露出了笑容。但是,他还是 坚持委托书不是正规的格式。我说这可是咱们老百姓给律师的委托书!样式和纸张是土了点,可委托人的意思表示真实,我不太注重形式!在紧急状态下,我不能 用专业标准要求别人!不过,我一定以您为榜样,规范执法。下次,我将特别为您带上您喜欢的委托书样式!对方自己也乐了。
    他答复我:这七人确实被押在拘留所。
    我向他进一步了解涉嫌的罪名时,他答到:都写得很清楚,你们自己去看吧!我说:委托人没有收到法律文件,我们去哪儿看呢?他又答复:是行政拘留,文书只给被处罚人本人,没有必要再寄送家属
    就行政处罚裁决书有几联等问题,我们简短交换了看法,我向两便衣道了谢,一看时间,已过1730下班时间,为方便联络,就和杨茂东分别给他们留 下名片。东北口音的便衣接过杨茂东的名片时,原本轻松的气氛嘎然中止。啊?你就是郭飞雄?那篇文章就是你写的!有许多不实之处!不过,你的文笔很不 错!他直截对杨茂东表示了不满。杨则认真地请对方指出他文章中哪儿有出入?便衣生气地说,我不愿跟你讲话……
    那时,我没有看到他们说的文章,一头雾水。但是,能明显觉出便衣的态度变化。我不愿他们发生争吵,担心节外生枝,就把话题岔开,径直伸出手与两便衣握别,走出办公大楼。杨茂东和实习生也没再停留。在握手时,我能感知两位便衣不是那种没有脑子的恶警。
    我和杨茂东认识于十年前,那时,他是一位商人。这是首次与他共事。我想,进入工作状态时的自己,一定理性而刻板得让人难以忍受。因为那天,杨茂东先后两次用陌生的眼光看着我,直皱眉头和叹气。
    在工作目标明确后,我决不允许发生一招棋错,满盘皆输的状况,也不愿有任何意外干扰全盘部署,会尽量排除插曲,这就是我的工作状态。
    接受太石村民的委托,为底层人群提供法律服务,我从来都把它视为积德,已料到非但无效益,反而会给自己带来灾祸。然而,我不想躲避它。事后, 认真剖析接受这项委托的动机,除了有珍视友谊的因素,也是天性使然。这项业务的来临,我一直视为天意!竟有一种中了彩票的兴奋感。
    我喜爱富有挑战性的业务。用同事的话讲:你挣钱是为买花戴的,而我们可是为养家糊口啊!因此,在年审注册时,我将被冷冻是早已注定的。
    由健康者替病号服药,动员当事人的手足亲友同室操戈再毁尸灭迹,这类事自中国反右以来并不鲜见。帮凶往往还在暗暗庆幸自己的恭顺可幸免被株连九族之时,殊不知,等待他们将见是见血封喉死无对证!哈!哈!
    杨茂东对这次摸底并不满意。对目前治安处罚、劳教与法治进程的不相适应等现状,我们交换了意见,也想就此消除他对我的疑虑。我建议进太石村调取第一手证据时,杨茂东的眼睛变得光彩照人,他活跃起来,话也多了。显然,他没料到我对工作这么投入。
    其实,试水信访科,我已嗅出案件的复杂背景,能看出有关政府尚无对应方案,正处于惊慌失措的混乱中。按常规,有关方面正在给自己找出路,同案 在订攻守同盟统一口径呢!我想,对这些官老爷,若拿不准软肋 人家岂能给律师面子?弄不好会反遭其乱。防人之心不可无呀!
    在中国内地,律师涉足这类敏感性案件,轻者被暗算投诉,遭勒令停业,重则锒铛入狱,清出律师队伍。郭国汀、郑恩宠、朱久虎、高智晟之类的事例已屡见不鲜,这就是我工作的客观环境。我不想逞匹夫之勇,更不愿因小失大,以至于辜负委托人的信任。
    进村,是为进一步验证自己对事件的假设。
    常言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从结果回溯原因,用零星碎片与蛛丝马迹,重现事件的来龙去脉,我对此已习以为常,我需要亲临现场,真切感知现场的一手信息。
    在进村路上,我直言不讳地把这次共事的理解,以及对这个案件的风险判断告诉了杨,明示了法律帮助的局限性。我想,以先小人,后君子的方式,尊重彼此。因为,人云我亦云,同出一辙的意见,未必能提供实质上的帮助。在交谈中我发现,此时的杨茂东不再是以前的商人了。
    我对杨说:律师接这种业务只会赔本。但是,我觉得它很有意义,我也很高兴,权当咱们法律援助农民吧!
    杨茂东原以为我会埋怨他,听了我上述话,他喜出望外。 我们愉快地交谈着进村后的安排与下周的会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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