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颛顼帝故里”不在荥经

四川省荥经中学  吴阿宁

 

作者按:今年,我县打造“颛顼帝故里”,在互联网上发布了大量消息,这就涉及到一个学术和教学实践问题。作为教师,我有责任对全县万千深信不疑的学生说:应当实事求是,应当审慎。

 
  一、信史昭昭:若水即今雅砻江

近来,互联网上称荥经县 “当地人文学者”发现我县为“颛顼帝故里”,而且得到来我县开研讨会的专家的“一致确认”(新华网,记者郑汝成)。然而,这是与历史和现行教材相互抵牾的,我愿意与这些人文学者和与会专家商榷,并诚恳希望得到批评和指教。

按理,确认发现“颛顼帝故里”,在中国,乃至全世界,都会引起大地震式的轰动效应,然而历史学界稍有名望的学者对此却不屑一顾,这就值得我们反思。我在认真、仔细、通读了我县全部资料之后,很遗憾,我也实在没有发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学术界的冷漠可知矣。

我们知道,要确认一个历史事实,必须靠多方面的材料支撑:至少一有文献,二有文物。然而,就我县目前公布的材料看,一样都不沾边。以下,我就从荥经县“人文学者”向全国散发的第一个证据——《史记·五帝纪》中的一段谈起:

“黄帝居轩辕之丘,而娶于西陵之女,是为嫘祖。嫘祖为黄帝正妃,生二子,其后皆有天下:其一曰玄嚣,是为青阳,青阳降居江水;其二曰昌意,降居若水。昌意娶蜀山氏女,曰昌仆,生高阳。高阳有圣德焉……是为颛顼也。”

这个证据说了昌意降居荥经了吗?没有。它只是说“降居若水”,所以,要证明颛顼的地望,关键是要说清楚若水在哪里。那么,若水究竟在哪里呢?

  1、    司马贞《史记索隐》在注释以上这段话时引了西汉桑钦撰《水经》,其文云:“若水出蜀郡旄牛徼外,东南至故闗为若水也,南过越雟邛都县西,直南至会无县,淹水东南流注,又东北至犍为朱提县西为泸江水,又东北至僰道县入于江。”

按:“旄牛徼外”即今汉源、泸定以西,越雟邛都即今西昌,会无即今会理,东汉时犍为郡南境与朱提为一郡,治所在今云南昭通,这一段金沙江叫泸江,上游叫淹水(《水经》认为是淹水注若,欠妥,应为若水注淹),僰道即今宜宾。这个若水明显指的是雅砻江

2、再看《水经注》三十六卷(郦道元撰):

“《山海经》曰:南海之内黑水之间,有木名曰若木,若水出焉……然若木之生非一所也,黑水之间,厥木所植,水出其下,故水受其称为若水……若水东南流,鲜水注之,一名州江,大度水出徼外,至旄牛道,南流入于若水,又经越雟大莋县入縄……”

按: 鲜水即今康定西力丘河;大莋即今盐边、盐源一带;绳水,淹水、泸水(甚至包括一段若水)都是现今的金沙江。就凭“大度水入若”一句,我们也知道与荥经不沾边。

3、《汉书·地理志·越嶲郡》第八上说:“……灵关道,台登,孙水南至会无入若……”

按:台登在今冕宁县泸沽镇,一般认为孙水即安宁河,西汉司马相如所筑孙水关遗址尚存,孙水南行至会无(今会理县)入若。这就明白无误地告诉我们,若水即今雅砻江。

4、《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建武19年将军刘尚率军万三千人‘遂渡泸水,入益州界’”李贤注:“泸水亦名若水,出牦牛徼外,经朱提,至僰道入江,在今嶲州南。”这段话中的一系列地名前已注明,兹不复赘。从西昌南,至宜宾入江的,除了雅砻江,别无二江。

5、清末大地理学家杨守敬《水经注疏》卷六释淹水云:“金沙江,淹水也。即《汉志》之绳水也。”“依《汉志》,若水入淹”。这儿也说得很清楚:若水注入淹水,即雅砻江流入金沙江。

6、大型工具书《辞源》:“若水,古水名,即今雅砻江,在四川省。”

7、大型工具书《辞海》:“若水,古水名。即今雅砻江。其与金沙江合流后的一段金沙江,古时亦兼称若水。”

8、《中国历史地图集》,是一部由周恩来重托,中国“历史地理学”奠基人谭其骧先生主编,集全国历史地理学界卓越专家数十人,历时30年编撰而成的多册大型工具书。“是当今内容最为详确的中国历史政区地图集,在我国边界谈判和外交、国防、社会主义经济建设中发挥了重要作用,被中央领导誉为新中国社会科学最重大的两项成就之一。”(新华网《谭其骧院士》)。在该地图集的先秦、两汉等多幅分州、郡图中,都非常明确地用朱墨两色字体标示:雅砻江即若水。而于今荥经河处标示:邛水。

9、大型工具书《汉语大字典》:“若,古水名,即今雅砻江。为金沙江支流,源出青海,东南流经甘孜、新龙、雅江等县。到攀枝花市东北,入金沙江。”

10、今年初中一年级统编教材《四川省历史地图集》:“若水即雅砻江。”

以上所引只是古今少量权威代表,“若水即雅砻江”,本是常识,皆与荥经无涉。可以说历朝历代的正史、严肃的工具书、教科书,无不持此说,真可谓信史昭昭,铁案如山。当然,历史上也出现过全世界都错了,只有一人真理在握,但目前似乎不是这样。

二、细析由来,正本清源

然而,荥经的“人文学者”能掀起这么大一个风波,也不是一点根据都没有。他们的第二个钢鞭证据是我县清末举人汪元藻于民国四年写的《荥经县志·序》,其中的一段:

“荥经之为县久矣。谨按《史记》云:黄帝子昌意,降居若水,娶蜀山氏之女昌仆,感瑶光贯月之祥,产颛顼帝于若水。注云‘在严道’。《易知录》云:‘严道即今荥经’。由此观之,荥经在秦汉时为严道,在黄帝时为若水。古籍流传,信而有征矣。夫若水也,何以改称严道?《华阳国志》秦灭楚,徙严王之族于此地,古称严道。至唐武德三年,始改严道为荥经县,意谓若水在县境也。审如是,若水即荥经,荥经即若水,源流俱在,益不诬矣。尝考《汉书》、《水经注》,“黑水、青水之间,若水出焉”。今观县境东有青衣江,当为青水之证。西有大渡河,其上为泸水;泸,黑色也,当为黑水之证。荥、经二水,正出于青水、黑水之间,与《水经注》合,则舍此二水,何地更有若水哉?”

热爱家乡的汪老前辈算是抓住了问题的关键:要想把颛顼说在荥经,就必须斩钉截铁地说“若水在严道”,然后再把严道变成荥经就容易了。

我们姑不论一个一般旧儒的话与历代大家、正史哪一个更具权威性,我们就文论文,认真地来分析一下他论述中的诸多问题:

一、他说的“注云‘在严道’”的“注”指的是哪家的注呢?查了几家权威注《史记》(裴駰、司马贞、张守节),不见此话踪影,更不是《水经注》。幸好,与汪元藻同时代的《荥经县志》主编张赵才(衡斋)先生有文章批驳他的顾问汪元藻,说明了这个“注”是“郭注《山海经》”。我县这位学贯中西的、杰出的人文学者张衡斋先生,在《荥经县志·艺文志·杂著》中算是早就了结了这段公案,他说:

“《史记》:‘黄帝子昌意,降居若水,娶蜀山女,生帝颛顼。’《水经》:‘水出牦牛徼外,东南至故关为若水。南过邛都,又东北至朱提为泸江水。’《汉志》亦然。今考《水经》所云,当指雅砻江。其下流即打冲河也。《省志》:‘若水在西昌县西,自冕宁流入,又东南至会理州,入金沙江。’与《水经》合。今理塘、打箭炉之间暨宁远等处,似皆高阳封地,独荥经与若水无涉。郭注《山海经》云:“若水在严道”,《易知录遂谓若水在今荥经似承郭注之误。”

这大概就是“颛顼故里在荥经”的源头!注《山海经》的人虽多,但称得上“郭注”的却只有两人:一是今人郭郛,可排除;一是东晋的大学者郭璞。然而,我请两位硕士分别在清华大学和西南师大图书馆努力查找了多种古籍版本,并复印回来大量资料,郭璞对昌意、颛顼那段话,注释颇多,却恰恰不见“若水在严道”这几个字。

然而,我宁信其有,不信其无!理由是:一、汪元藻、张赵才两先生都看见过。二、“若水在严道”这种说法是有可能的。依据是:古严道的辖区曾经囊括过若水一带。

何元粲先生《严道考》为学界首肯,在论及古严道范围时有如下论述:

“公元前285年,蜀守张若又“取笮及其江南地”,即今的石棉、汉源,并西及雅砻江流域。据《史记·司马相如列传》,这些地方“秦尝通为郡县”。在即已占领而尚未设新治前,当也在严道范围内。据上,可以认为秦时严道县的最大范围,除了今整个雅安地区外,东边可至今名山以东,包括今洪雅的全部或大部,西边还包括今泸定、康定、雅江、九龙一带。”

两晋期间,蜀西一带战乱频仍,僚夷长期割据,长期脱离中央控制,建置非常混乱。郭璞身居江南,他的“若水在严道”很有可能是承袭古代称谓,也还算是言之有据。然而,若水之不在荥经也是明确的。正如茶圣吴理真,我们也可以说,他“在严道却不在荥经”一样,现代荥经人是不必去与名山县人争吴理真的古代户籍的。

二、至于清·康熙吴楚才的《纲鉴易知录》,笑话就闹大了。他只知道荥经古称严道,却不知秦汉严道的地域并不等于明清荥经的辖区。他注若水时直接把严道改成“荣经县”云:“若水,即今雅砻江,在今四川荣经县”(中华书局出版,1960年5月第1版,1963年2月北京第2次印刷)。这样的荒谬的话,汪元藻和后世“学者”们居然也敢引为证据,真叫人啼笑皆非,但由于吴楚才编《古文观止》有大名声,于是这病毒就广泛地散布到了学界、民间(当然包括河南内黄县)。

至此,“若水在荥经”的脉络为:郭璞——吴楚才——汪元藻——荥经“人文学者”。

三、然而,现在居然有“专家”称汪元藻的“黑水、青水之辩”十分精辟!这就更属不经之谈。首先,汪说《水经注》有“黑水、青水之间,若水出焉”这本身与原文有出入(原文为“南海之内黑水之间,有木名曰若木,若水出焉”郝懿行和袁珂两大家特注:“引此经,无‘青水’二字”)而《汉书》中更无此说。汪在本身并不严谨的基础上进而推衍出:荥经东有青衣江,西有大渡河,中间若水出焉。然而,此说更成问题:按理,黑、青、若应当是三水并列,然而,荥经河本来就是青衣江上源一支流,谈不上出与不出。其次,大渡河与青衣江之间,夹着荥经河(长105公里,流量为89秒立米)、天全河(长110公里,流量107立米秒)、宝兴河(长124公里,流量96立米秒)三大支流,而其中荥经河流程最短,流量最小,又是由南向北,何以独独判断若水就是荥经河?再次,青衣江是东西走向(横向),大渡河是南北走向(纵向),只要一看地图就知汪说牵强附会、不伦不类。哪像金沙江、雅砻江、大渡河三河并列,走向一致,流量相当,令人不得不信。《说文》注:“荥,绝小水也。”而大渡河长1062公里,流量为1567秒立米,二者怎么可以相提并论!

 四、汪说“荥、经二水,正出于青水、黑水之间,与《水经注》合,则舍此二水,何地更有若水哉?”其实,康藏、川西一带,古今称泸水、黑水、青水的大小河流非常之多。根据《山海经》、《穆天子传》、《楚辞天问》、《书禹贡》、《括地志》、《读史方舆记》、清陈澧《东塾读书记》、蒋廷锡《尚书地理今说》等著作推定,黑水位置,说法就更多了:计有张掖河、大通河、党河、疏勒河、雅砻江、金沙江、澜沧江、漾濞河、怒江、伊洛瓦底江、盘江至西江、陕西城固县黑水(汉江支流)、四川阿坝黑水县黑水等等,盖因泸、黑、青三字同义,皆指水流量大,水色青黑罢了,居心要找青水、黑水还不容易吗?

综上所述,汪元藻之说实在是漏洞百出,不足为凭。

至于有人指认荥经县境内的瓦屋山为蜀山,也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既无文献亦无文物,仅凭公园说明,一纸空文,通假推测,无本之木,不亦陋乎!自古以来,学界公认:泛指的蜀山,系蜀中之山;特指的蜀山,即岷山(汶mén山)。而《史记》中的“青阳降居江水”,这个“江水”就是岷江(这也是史学常识)。因此:雅砻江-岷江-岷山,江山匹配,地域毗连,文献完备,文物丰沛,向来有“古蜀文明发祥地”之称,早已为任乃强等一批前辈历史学家所肯定。近三年来,考古队在阿坝自治州茂县营盘山大规模发掘,光是六千年前的石棺就有六万多座,成千累万的石器、陶器、玉器、骨器、蚌器,无声却雄辩地把古蜀文明从三星堆-金沙-宝镦文化提前了两千多年。这些实物与文献共同形成了一串不容抹杀的证据链,证明着蜀山、若水的亲密关系。假如颛顼果真生于雅砻江而活动于中原,那么其父昌意居雅砻江,娶岷山女,又有何不可!不过,鉴于本文旨在专说若水,这个话题就此打住吧。

应当学学人家营盘山,有如此本钱,至今说话反而谨慎小心;就目前而论,我们从地下一无所获,仅靠一80岁老者指着光秃秃某山某沟说这儿就是5000年前颛顼的生地,作为荥经人,我不知道我脸上贴的是金,还是抹的黑。

综上所述:若水有可能曾经归属严道,但绝不可能在荥经,而颛顼帝故里,当然也与荥经无缘。 

(承蒙吴倩、王艳二硕士分别于清华大学、西南师大图书馆为我查证资料,在此一并表示感谢。) 

200511月于荥经

 

 

 


欢迎转载,请注明出处

www.chinamz.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