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绝望的帖子及其跟贴

刘晓波

 

   在颇有人望的“猫眼看人论坛”里,看到一个点击率高达15294的帖子,名为《我对驱散中国的黑暗信心丧失怠尽》,提交者署名“Void”。

该贴激烈地批判独裁制度的邪恶,且把矛头指向屈从于独裁的民众,怒斥大陆民众的愚昧、懦弱、虚伪和冷血。

作者开篇就说:“形容中国几千年的历史,我使用了‘万古长夜’这个绝望的词。中国之所以是‘铁幕’国家,由大大小小的政治‘黑箱’操作中国普通人的命运,令全国人民仍生活在万古长夜里,确实与统治者搞的经右政左的改革有关。”

接着,作者列举了中国的种种黑暗,得出的结论是:“99%的人都参与制造黑暗的。……他们的天性便是装孙子,假惺惺。一阔便变脸是这群人的嘴脸。”“除了做发财梦,便是做杀人梦!这样的中国人怎么可能觉醒呢?所以,苏格拉底的命运便是让大众投票赐死。那些为大众争自由而失去自由的人,千万别指望大众会理解你!我的同事和街坊邻里生活在万古长夜安之若素。他们心头浸满了黑暗,他们怎么会觉醒呢?”

结尾是“高贵的思想者极端孤独,无边的黑夜只有鬼火闪闪……”

据该贴作者自己介绍,他此前曾写过批判中国式腐败的帖子《中国人都是腐败分子》。在他看来,不仅是权贵们们腐败,而且每个中国人都是心向腐败,起码是潜在的腐败分子。由此可见,作者是彻底的悲观主义者。

对主贴的绝望情绪,跟贴中的赞同和反对,基本是一半对一半,虽然,在反对的帖子中,有主张积极抗争的,也有主张用基督教信仰来医治绝望的,但这类以积极的态度面对黑暗现实的帖子,只是极少数,大多数人则走向另一个极端——虚无。

有人选择用脚投票的逃避,比如:“移民吧!一代不行就下一代!子子孙孙移下去!愚公移民!”“早看穿了,已另做打算了。”

有人选择懦弱的忍受,比如:“丧失信心是对的,没有办法,斗志昂扬会招致灭亡。”“猪圈与猪理,谁来保卫?SB才去保卫!”

有人选择及时行乐,比如:“呵呵,楼主别想啦,喝口茶,吃个包子。”“黑暗没什么不好。”“它黑它的,我玩我的,反正天塌大家死,先吃饱穿暖玩爽再说。”其中,最让我震惊的是那种拿强奸当享受的虚无态度。一位署名“tin”的网友用红色字体写下的跟贴是:“生活就象强奸,既然反抗不了,那就好好享受吧!”

醒目的红色,像毒针扎进灵魂之眼,使享受强奸的人目光雪亮,但心灵之血却干枯。

虚无主义是比犬儒主义更具毒性的生活态度。犬儒者是言行背离或心口不一,但毕竟还会在私下里流露出对真善的感怀,而虚无者什么也不信,泯灭一切是非善恶,过着行尸走肉般的生活,却自以为是在看透一切之后尽享人生。如果说,犬儒是对邪恶的心口不一的屈从,那么,虚无就是从逃避邪恶、忍受邪恶进一步沦为享受邪恶,是邪恶得以畅通无阻的最好帮凶。

虚无主义往往曾经是激进的理想主义者,是理想的突然破灭造成的精神癌症。但中国式虚无主义的盛行,绝非文革失败的产物,而恰恰是毛泽东时代留给中国的遗产。毛时代的理想和激情都是表面的,灵魂深处却是废墟。从大的社会环境看,我们这代人几乎是在文化沙漠上长大的,除了革命意识的仇恨、暴力和虚伪,我们再无其他精神资源;从家庭小环境讲,我们几乎就是无父无母的一代,那种深入到亲情之间的革命意识,使血缘亲情也被扭曲,父母对子女的爱、丈夫对妻子的爱,如果不加入生硬的革命意识,就会被作为小资产阶级的情调加以批判。曾几何时,得到过完整家庭温暖的人,少之又少。黑五类的家庭是破碎的,红色家庭的每个人对组织和领袖的忠诚高于对家庭的忠诚。

毛时代的革命乌托邦的破灭,带给中国人恰恰不是虚无,而是八十年代的改革激情,是对蓝色文明及自由民主理想的神往,也是基本的人性伦常回归。然而,人性萌芽还未长成绿荫,就被震惊世界的六四大屠杀所摧残,接下来的是普遍的虚无和犬儒。因为,六四大屠杀是对中国人的主动地争取自由的政治激情和青春叛逆的暴力阉割,首先吓坏了是各类呼唤政治改革的精英,大面积的逃亡使中国失去了能够支撑人性高贵的最佳时机,那些高贵人格的主要象征者也陆续流亡,使鲜血换来的道义资源大量流失且被尽情挥霍。

当一个反抗不了的暴力强奸的民族转而享受强奸之时,天安门母亲的勇气和坚忍,法轮功信徒的惨烈遭遇和顽强抗争,频繁的矿难和被子弹击穿的草根维权,文字狱和砸饭碗,……也必然仅仅是一片虚无:没有爱,也就无所谓恨;不相信善良,也就看不到罪恶;不向往高贵,卑贱也就不再是卑贱;不知道谦卑和忏悔,无耻也不再是无耻。

大屠杀将青年一代的理想主义和自由激情变成坦克履带下的碎尸万段,展现在青年一代面前的是两种极端的丑陋:独裁者的狰狞和精英们的懦弱。如果说,前者造成的更多是恐惧和对中共政权的绝望,那么,后者造成的就是理想主义和人格偶像的死亡。于是,中共轻易地清除了直接的政治对手,八九运动的普通参与者也痛感他们的理想、激情和牺牲,换来的只是几个流亡者的名利,就必然萌生一种被少数精英玩弄的受骗感和耻辱感。因为,在一个全面专制的社会里,无形的道义资源是民间对抗拥有所有有形资源的独裁政权的唯一支撑。最血腥的时刻也是道义最具有感召力和凝聚力的时刻,如果在最血腥恐怖时刻,民众心中的道义象征仍然能够不畏强暴地屹立着,那么,民心就仍然有凝聚的核心,中共的屠杀所造成的也只能是外在的有形的暂时的失败,而无法彻底熄灭民间心中的希望火焰。

我们没有肩扛黑暗闸门的高贵骨头,没有中国的哈维尔和萨哈罗夫,精英们的懦弱和短视所导致的道义资源的流失和浪费,造成的是一种内在的无形的长远的失败感、失望感、甚至绝望感。而激进理想主义者一旦自以为看破红尘,就会视理想、激情和道义如无用的垃圾或谋取名利的工具,瞬间的转换成惟利是图之徒或虚无主义者。

然而,对于那些有担当的信仰者而言,黑暗固然会带来悲观乃至失望,但决不会吞噬其斗志和信心,甚至伟大的圣徒在生死抉择的关头,仍然能够抱有对未来的乐观信心。比如,死于纳粹集中营的圣徒朋霍费尔,他在深陷囹圄时一直保持着对上帝的敬畏和谦卑,所以,他能坦然地面对危险、恐怖和苦难,达到一种既悲观又乐观的圣徒境界:在这个充满罪恶的世界上,朋霍费尔的悲观主义和乐观主义皆是一种伟大的情怀,前者是谦卑的圣徒对狂妄者的警告,为的是不让幸福变成甜蜜的毒药;后者是期望的圣徒对尘世的承诺:为的是不让未来落入恶棍之手。

2005年12月24日于北京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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