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谣搜集者钟罄

廖亦武

 

 

 

采访缘起

这篇谈话我已放了两年,如今翻出来整理,依旧感慨万端。

    我一直在考虑,钟罄先生没被判过刑,也没坐过正规的牢房,按体制是否该放入《冤案录》里?可是……

他饱经摧残的脸总在我的眼前晃动。 

我初识钟罄先生时只有10来岁,印象中,他温文尔雅,却风度翩翩,且极有音乐天赋,能将小提琴和吉他弄得出神入化。然而生不逢时,作为一省级文艺单位的创作员,却经常混迹于我母亲麾下的民间火把剧团,在露天场子上亮相。听我母亲讲,有一次他们在一乡村小学演出,面对一群闹哄哄的小屁孩,西装笔挺的钟大师居然怀抱古典吉他,弹起了《爱的罗曼史》,结果曲未过半,就在一阵石块、泥巴的雨点中被哄下了台。

其实,钟罄先生“被哄下台”的命运从新社会降临的那天就注定了,他出身剥削阶级,父亲被镇压,哥和弟都死于非命,所以,虽然他背叛家庭,投身革命,为新中国的音乐事业作出了极大的贡献,却无法抹掉原罪。

而另一项“风流”的原罪在阶级斗争被淡化的今天,依旧延续着。由于打了20多年的光棍,钟罄先生时常因在自己家里幽会女性而被破门捉奸,闹的满城风雨,连自己的孩子也感到脸上无光,与其划清界限。更过分的是70多岁的钟老在近两年还因男女之事被拘留,向我爸借钱,才被保释出来。

钟罄先生身败名裂了吗?最近我登门拜访,发现他竟蜗居在大白天也得开灯的逼仄陋室里,忍受着心脏病和糖尿病的折磨。他无奈地笑道:“光阴如水,我却再也流不远了。”

我感触到某根神经断裂的声音。 

我很晚才知道钟罄先生是驶名中外的川江号子的最早搜集者之一并在屡遭下放改造的几十年里爬山涉水搜集了几百首民歌民谣有的还曾被传唱一时。如果换一种国家体制他和流放新疆的王洛宾这类人早该是风光的国宝级人物了——哪至于活得如此狼狈?

这是平不了反的冤案,钟罄先生还有我父母还有成千上万的那个时代的中国人都苟且偷生在无尽头的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冤屈里谈不上有什么正常、健康的个人生活。

感慨不尽我就在200356号和511号的两个下午,约会了钟罄先生我们边喝着一块钱一杯的劣等农家茶边回顾人世沧桑。四周的茶社搓麻将的世声此起彼伏而围墙外面沉睡了7000年的金沙遗址正在开掘一些坛坛罐罐一些骨头勾得现代人浮想联翩。

两次交谈中天边都响着隐隐闷雷,在这种反常的气候里钟罄先生连唤我的小名并且说:“二毛我这一辈子从来没整人害人,我做过不少好事比如下放到乡下搞计划生育强迫孕妇避孕,9个月也要做掉太残酷了我就坚决反对……

我连忙打断他道:”您的价值不在这儿。

钟罄先生道:”价值?什么价值?连我自己也忘了——人的德行就这样。

 

老威: 我对您最早的记忆是文革中间,大概是70年代,林彪刚爆炸不久,我跟我哥去某省级文艺单位找您。当时在大门口登记,再上靠街的三层楼,就潜入地洞一般的楼道。两旁遍布蜂窝煤炉和锅碗瓢盆,呛得人快闭气了,我们摸索着推开一扇虚掩的门,却见您身着白衬衣,正挥汗如雨地拉小提琴——在硝烟弥漫的红色年代,这就是最动听的声音了——虽然除了“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之类,您不可能拉别的。

钟罄:我已经忘了。

老威:我一个孩子,却永远记住了,并且晓得钟老师您是风流才子。

钟罄:风流才子?唉,一辈子有一辈人的故事,真是一言难尽!

老威:我爸也常说“一言难尽”,直到他2002年去世。过去我还认为交谈的机会很多,没料到转眼就……

钟罄:你的意思我大致明白。

老威:钟老师您哪年生的?

钟罄:1929年,今年74了。

老威:看上去不像。

钟罄:我的外貌显得年轻,可内瓤早不行了。高血压,糖尿病,再经不住折腾了。天晓得能不能活够你爸的寿数。所以,今天就在这儿大概讲讲过去,能通过你留点参考资料下来也不错。

我的老家是重庆铜梁,父亲钟迅伦,早年投笔从戎,成为我舅舅郭XX(43军军长)的部下,我舅舅毕业于云南讲武堂,又是著名军阀杨森的部下。后来,我父亲官至旅长,于抗日战争爆发之际率军赴前线,却在安徽境内被来犯日寇击溃,千里迢迢逃回家乡。心灰意冷,重整家业,雇人种茶,几年之间就兴旺发达起来,成为县境内最大的茶场,当地人都把我们家称为“钟半山”。

老威:按共产党的阶级成分,你们家算大地主吧?

钟罄:解放后,闹土地改革,我们家茶场被没收,在此基础上,发展成国营农场,至今还在。而父亲因历史问题,于1951年,在清匪反霸中被镇压。

老威:你父亲被枪毙时,你在现场吗?

钟罄:19501月,重庆解放不久,我就光荣参军,此后一直在部队里忙碌。知道父亲出事,我也不敢回家,怕同志们指责阶级立场不稳。

老威:“恶霸地主”的后代能参军吗?

钟罄:那年我高中毕业,思想上要求进步,渴望革命,就报考南下的解放军第三兵团文工团(稍后改称川东军区文工团)。因文化程度高,并拉得一手好二胡,没费啥周折就被录用了。当时,共产党接手国民党留下的烂摊子,百废待兴,各行各业都急需人才,因此“统一战线”的法宝得到充分应用。文工团团长李漠,政委时乐濛,都是从延安时期过来的著名作曲家:时乐濛写过许多传唱一时的革命歌曲,包括《二呀么二郎山》等等。这些老革命都很开明,没有因为家庭出身而歧视谁,所以团里汇集了一批业务人才,甚至还包括国民党“万岁剧团”的团长,少将军衔的朱崇志。老朱人很好,在团里担任艺术指导,大提琴拉得出神入化,大家都尊称他为“朱指导”——如果他还活着,就90多岁了,而时乐濛,我前两年见到他时,就已87了。

老威:你周围的政治环境还挺宽松的。

钟罄:团领导的革命资历厚,所以保护了不少我这类的人;而我,虽然在50年就加入了共青团,但由于父亲被镇压,背上了包袱,只有忘我工作去赎罪,我还主动申请上朝鲜前线,为打击美国侵略者出力,我巴不得死在火线,让组织了解我火热的红心。领导找我谈心,弄得我一次次泪水横流,可在那年月,嘴上可以说“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而在现实里,血仇子弟根本没什么政治前途。1953年,川东军区文工团改为西南军区文工团,我因政审不合格,不能留在部队,就下放到地方的省人民剧团,这是省歌舞团的前身。1955年,空军文工团想调我,再次因政审不合格告吹。

老威:您的音乐素质与家庭有关吗?

钟罄:我不是音乐世家,祖谱上除了我,也没第二个以音乐为职业的,但是我父亲财大气粗,三教九流的朋友都有。家里的唱片(含流行歌曲、川剧、京剧)堆成山,我天天都放,跟着哼,耳濡目染,就熟了。40年代,我心目中的偶像是刘雪庵,他大概与我父亲同岁,写过“好花不常开,好境不常在,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等许多盛传一时的名曲,听说他还到过重庆,在抗战时期青木关的国立音专教过课。我心向往之,但年纪太小,又担心学音乐遭人非议,就没敢向父亲提出报考。

如今,我对父亲最深的记忆,就是每当家里来了贵客,他总是让保姆唤我去,并且笑眯眯地吩咐:“二娃子,唱一盘嘛。”于是我毫不害羞地站在屋中,一展歌喉,赢得众客人的啧啧称赞——唉,眼下这一切都随着时间之流越淌越远了!如今我才敢对你说,父亲是极其慈祥的,做过不少好事,还与日本鬼子拼过命,我不明白他为啥会人头落地。

老威:你家其他人的下落呢?

钟罄:除掉夭折的,我家弟兄3人,我排行老二。大哥不学好,抓拿骗吃,骚扰乡邻,父亲一怒之下,将其撵出家门,沦为一个终年不归家的流浪汉。解放后成为街头乞丐,讨不来吃,就翻垃圾,最后在饥寒交迫的状况下被歌乐山收容所收容,熬不过,就病死狱中。三弟初中毕业,就参加了国军,不足一年,就被共军俘虏,变为解放战士,此后下落不明。据我堂妹讲,1956年他回了一趟老家,穷困潦倒,还在堂妹家借了一笔钱。可不久,他就因生活无着而跳河自杀了。

老威:如此,钟家就只剩你一根独苗了?

钟罄:我幸好求学在外,参了军,才幸免于家难,也算独善其身吧。

老威:忍辱负重。

钟罄:谈不上,在单位里混得不开心,就主动申请下乡。收集民歌民谣是件极艰苦的事,多数年轻人不愿去,可我不仅愿去,还想长期泡在穷乡僻壤,沉浸在民歌里,就暂时忘却了生于何年何月。

老威:听我妈讲,您是川江号子的最早搜集者?

钟罄:川江号子有好几个版本,因为是经过千百年的口口相传,所以随意性比较大。我的同龄人,话剧演员陶鹏搜集了一个旧社会的《川江号子》,可能是属于下川东(即重庆至万县、奉节一带)。陶鹏版几乎是原始素材,原汁原味的大拼盘、大杂烩。起始则是川剧高腔,撕心裂肺的悲:“清风吹来凉悠悠/联手撑船下涪州有钱人在家里坐哪晓得穷人的忧和愁嘿哟前面要过一个观音滩观音菩萨莫得灵验你我联手……”

老威:我曾碰巧欣赏过舞台上的《川江号子》,似乎是解放军歌星李双江演唱的,姓李的嗓音洪亮,却一身松包肥肉,油头粉面,一边“嘿哟”,一边轻摇小手,摆着划小船的姿势,把我看得肉都麻了。

钟罄:李双江保养得太好,当然体味不了拉船过滩的那种艰辛。我们搜集的这个版本稍晚于陶鹏。1951年,《人民解放军进行曲》的曲作者,著名作曲家郑律成视察四川省人民剧团,正好我在那儿。郑律成作专场的音乐报告,并指明要听《川江号子》,可团里没人会。于是由郑提议,乘着兴致组成一个采风小组,有郑自己,《兄妹开荒》的词作者羊路游,《王大妈要和平》的词作者许文;而团里也抽派了两位文化水平高,业务能力强的小伙子陪同三位老前辈,这就是我和田霁明。

安排妥当,次日大早出发。我和田,两条跑腿的先到乐山安排旅馆,郑与乐山行署专员是朋友,专员就派了辆军用吉普,载我们去峨眉山游玩。抵达山脚极破败的报国寺后,寺里派了个和尚陪同上万年寺。这儿刚遭了大火,烧得只剩半边厢房,天色已晚,我们就在残存的厢房内宿了。这一夜的收获是经寺内长老指点,我们认识了一种琴蛙,紧扣在岩石底,仅指甲盖大,可一叫,就咚咚咚的,清脆悦耳,似古琴声。郑了解名山大寺的情况,长老叹息道:“都废了,都废了。不仅香火冷落,连山上的猴子也被饿极了的山民捕吃了不少;棒老二也多,你们可得小心啊。”

次日回到乐山,专员已指示当地文化部门,安排了船工李大成和三个号工在江边恭候多时。按常规,货船前仓及后仓二分之一都装货,以保持平衡,而梢公在后,船工则前后都有。赶滩喊号时,随兴所至,前后都可领号,称为“前领江”、“后领江”。

既然我们是专为听号子而来,所以这只小船没装货,从乐山到宜宾,途中宿了两个夜。峭岸之原始森林,绵延数十里,可谓“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水上还时而飘来打渔船,为如画美境更添了意味深长的点睛之墨。

船未动时,我见李大成才20多岁,虎头虎脑的,还感到没把握,就一再发疑问:到底唱得咋样?记得的号子多不多?该不会吼几句就没了。李笑而不答。等到一开船,他就开嗓了,我的神经触电似的一麻,果然厉害!其他三位也嗬哟跟上,极为默契,郑律成听得露出了笑容——他在半小时前,还皱着眉头说,应该弄个50岁以上的老船工来。

江涛拍着船舷,李大成吼得兴起时,就剥下短衫,敞开紫铜色的胸膛,而号工的和声犹如天籁,一波又一波,惊得白鹭横飞。从乐山到宜宾,几百里水路的行船,大约有四分之一的时间在唱。有时吆喝了一遍,引起大家喝彩,再叫来一遍时,李就说,滩过了,再来就不合适了,或者说情绪跑了。郑律成目瞪口呆,他还以为事先排练过,却不明白这种排练从千百年前就开始,并且一代一代留传至今。

可惜当时没录音机,记谱也太难;号子是随兴吆喝开的,其间变化多端,我学过记谱,本来手极快,可跟一遍也记不下来。重复来,他们吼得跟前头又不一样。我说错了,他们说错不了;我提醒前头咋个吼的?他们说忘了。

郑三位前辈,搞过多年作曲,手忙脚乱也记不下来,索性停笔,吩咐我跟随模仿。我的调式记忆有天赋,就边记边模仿,渐入佳境,就把嗓音、鼻音及从小耳濡目染的川腔全耍了出来。歇船时,大家就把我围在中央,评头论脚,看合不合原汁原味。郑律成乐得合不拢嘴,还主动指点,哪儿属于那种和声,哪儿暗合什么发声法,作曲技法分几种,等等。

郑还说,他在延安就熟悉了黄河船工号子,虽然惊天裂地,旋律却简单易记;这是他平生首次接触长江号子,没料到如此诡异多端,犹如愁肠百结,源远流长,而自己却抓不住。他连叹几句“不虚此行”,接着大伙都“夜不能寐”了。

船抵宜宾,虽歇进旅馆,还意犹未尽。于是,郑等人在行署专员的主持下,召开民歌民谣与革命传统的讨论会;我则被派去四处打听,看还有没有吆喝号子的顶级高手。结果在木船运输行社刺探到一位老船工,叫罗自清,据说在方圆几十里称第一。我立马约过来,当面试唱,果然呱呱叫。

老威:比前面李大成如何?

钟罄:厉害多了,号子和川剧记得极多。如果罗自清在你周围吆喝,耳朵就得嗡嗡老半天。我兴奋得忘了请示,当即就拍板定了。

其时,正好有一艘30吨的木船要去重庆,我们搭个顺风,就不用额外花钱。船上有8个船工,人人会吆喝,本来气势已够雄壮;但郑律成说“为了号子更棒”,要凑足10人。罗自青说:“船上一个萝卜一个坑,加人就得加钱,老板和你们一家出一半咋样?”我们回答:“放心吧,都没问题。”

按行规,船工赶一趟,货主只出单边的钱,并且包宜宾到重庆途中的伙食;而号工级别比船工高,报酬也要多几十元。号工分主、副领唱,并且有权指挥船工。人一多一杂,船老板和号工都暗中拉帮结派,扣手的,经常搭挡跑船,互相的号子唱和也最默契。什么滩什么水什么号子,张口就来。

老威:新手呢?

钟罄:号子腔调是千百年口传心记下来的,新手跟船混几趟,几乎就会了。血液里本来就有嘛。不过,我们这是采风,用的都是行家。

宜宾为岷江、金沙江和长江的交汇口(金沙江和长江本是一条江,分段不一样),两江接头处蔓伸出一条小河,叫南广河,从高县蜿蜒而出——这也是我们搜集的《小河号子》的源头。

宜宾虽大,当时却没码头;于是我们就在头天黄昏,赶江上轮渡,抵南广河边的南广镇,并且在镇上租了干净被褥,住入专为我们腾出来的船之中仓。睡法和船工一样,横着,人和人头脚倒错。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离水这么近,只隔一层板。

舱位腾出来,船工们就睡露天甲板,用帆布和几根棍支个篷顶,被子蒙头就摆平了。

次日天不见亮,就“唉乃”一声开船。按规矩,此刻该号工出声吆喝,船才撑竿离岸,桡片齐划,颇为状观,可为了不惊醒我们,就开了一阵哑巴船。

在随后五六天中,罗自清的领号没有李大成频繁,也没有刻意表演的痕迹,他总是根据需要才吼一阵。比如船一进入正规水域,为了驱赶残梦,集中精神,他一出声就石破天惊,随着速度的加快,还需调整桡片的节奏,“嗬咳嗬咳”的呼应顷刻就响彻江面了。

老威:可惜再也体验不到这种音乐现场了。

钟罄:有多种状况是非吼不可的——其一抛河,即将船从岸左挪往岸右,这是为了绕开礁石,汇入航道。虽然距离较短,但需船工齐心协力,所以号子的指挥铿锵有力,大伙也跟得起劲,可谓分秒必争。

老威:分秒必争?

钟罄:对,若号工走了神,船尾舵工就立马叫唤:“喊得了!”正抽烟的,也要马上掐灭,叫一声:“喔也罗幺哦呃——!”

老威:钟老师,您的嗓子太地道了!

钟罄:差远了。要真叫起来,这茶园里的人都坐不住,还以为我发神经。

老威:请继续。

钟罄:其二过滩,特别是长滩,旋涡多,水流时缓时急,所以要控制好速度,桡片的左右前后都划得颇讲究,否则就危险。此时的号子就喊得变化多端,扣人心弦;其三是水流缓慢,走船吃力,吆喝号子的时间就长,一遍接一遍,号工和船工脖子、手腕上的青筋暴起,汗淌成了槽,听上去,仿佛喉咙着了火。有时几公里水路,要这么持续吼半小时、一小时,其间夹杂着大段大段的川剧唱腔,有煽动性的,也有色情的,甚至有喊天骂娘的。总之,喉咙着火,肺腑着火也得拼力吆喝,因为掰哑巴船更累。其四为上水船,动作要统一,桡片要闪得快,此时号工就挺在船头,大幅度地做动作。另外,突然加快和停止,连续过滩都需要号子。你想,长江有多少滩?多少礁?多少旋涡?多少荡?不进则退,罗自清的嗓门可谓是铁铸的,吼不破。

老威:哪些情况不喊号子呢?

钟罄:不过滩不喊,水流不太快,船顺着漂不喊,大家可以休息。但罗自清此时也不闲着,就即兴说唱。我的任务主要是记谱,后来号子变化多端,记不了,就只好弃笔,从头至尾模仿。但随着抛河、下滩的频繁,吆喝突兀,模仿不过来,就只能凭印象大致把握。

船抵重庆朝天门码头,我们与船工依依不舍地道别。由于模仿的东西比较零碎,我们又去寻了一群船工,吆喝了一回,却与长江上听的有天壤之别。失望之余,我们住入北碚北温泉,都把笔记和心记的东西展示出来,整理加工,然后送郑律成过目。我年轻记性好,是主要的模仿者;而郑律成在随后半个月里,用五线谱搞了一个版本,叫《川江船夫曲》,前头加了一段鼻腔音,比较洋派;中间一段与我搜集的相似;再后就拼凑了几个素材。

老威:这个船夫曲发表在哪里?

钟罄:没发表,也没演唱过,可能郑老自己也觉得改编得有问题吧。我作为后辈,当时要了一份,作为学习的资料。但私底下认为,既是采风,就该是原汁原味。

老威:那么您搜集的版本如何?

钟罄:我是四川人,又熟悉川剧,当然地道的多——这算是解放后对川江号子的首次搜集。因有陶鹏解放前搜集的川江号子,为了区别,我就把自己搜来的改名为《嘉陵江号子》或《小河号子》。

后来,我带着这个版本上了朝鲜前线,慰问志愿军的联欢会上,我成了号子队的领唱。1957年,我的版本在苏联莫斯科的音乐节上获得大奖,自此流传开去。为了政治演出的需要,旧的内容被删除,悲怆的原味搞成了乐观向上的时代味,气势更宏大,却更空洞。中央乐团创作组的罗中溶在1956就对《嘉陵江号子》进行了规范化的声部处理;之后,一个叫廖胜京的,给号子配上了钢琴伴奏……

老威:与共产党改编陕北民歌一样吧?

钟罄:差不多。唯我所用,唯政治所用。比如“牡丹花开哟嗨红又红哟嗨小河的拉船哟嗨乐融融哟嗨不怕天热哟嗨流汗水嗨汗珠越多嗨心越雄哟嗨!”

老威:船工把脊梁骨都快累断了,还会吆喝“心越雄”?

钟罄:这种感觉是演员的,而不是船工的。可惜我因家庭背景,无政治上的发言权,只是一架搜集民歌民谣的业务机器。

老威:您搜集过多少民谣?

钟罄:数不清了。我先后搜集过川江号子、小河号子、乌江号子、岩工号子、森工和抬工号子。巴蜀之地,长江极其支流,没有我脚迹未至的地方。我还搜集过《散悠散》,《秀山花灯》,《罗幺姐》,《黄洋扁担》等等,数不清了,我一直被同行们称为“民歌王”。

老威:您搜上来的东西都经过重新填词、改编吗?

钟罄:只要在新中国的土地上公开演唱并流传开去的,都经过了重新填词与一定程度的编曲,政治需要,个人起不了啥作用。但也有不少,我锁在抽屉里,没拿出来,哪一天我死了,就“原汁原味”到头了——因为要么原唱者“失踪”(即使没失踪,要他或她再唱几十年前的土歌,也由于时过境迁,丧失了那个味儿);要么原产地“失踪”(自然生态破坏得太厉害,原先偏僻的地方也因意识形态和商业原因变得不偏僻了,人们被多洗几次脑,民歌民谣也就地蒸发);还有我个人能力有限,搜集得太多,用不出来,慢慢就淡忘了。

从解放到文革前后,除开政治运动受煎熬,一年有大部分时间都在穷乡僻壤跑,这是命,不认不行。

老威:为什么?

钟罄:由于家庭出身剥削阶级,出国不行,上京和外地演出不行,搜集上交的作品被随意改编。甚至到了80年代,也不调老婆,不评职称,不分房子,不解决子女工作,所以老婆不得不与我离婚。

老威:您的脾气挺好的。

钟罄:棱角全磨平了。单位同事都愿意呆在大城市,出风头,只有我这公认的傻儿,愿意下乡,逃避人际纷争和歧视。

老威:在乡下呆着,心里平衡吗?

钟罄:过去的年代,民风还算朴实,沉浸在民歌民谣里,心就变得简单充实。大约是1958年,我在三峡地区搜集民歌,船至神女峰下,远远就眺望到“毛主席万岁”五个大字,在绝壁间横空出世……

老威:有多大?

钟罄:现在的人想象不出的大,一座山峰一个字。据说这是被流放至此的右派们的杰作。这五个字,整整耗了几百个右派分子一年多的时间,因为上山就得半天,还要腰里系绳,从崖顶把人一个个放下去,铲草,平整石面,再把弄字的石灰,一背篓一背篓搬上去。刮风太冷,出太阳太热,加之吃不饱,许多人就象蚂蚁一般,倒毙在苦役途中。当时,我就听说右派们为了早日赎清思想的原罪,竟争先恐后下悬崖涂字,大概有四、五个人,都被风刮飘起来,落下万丈深渊,连泡沫也没起一朵,尸体在下游几公里才打捞上岸。

当时,我从当地人嘴里晓得了这些文化人的命运,就庆幸自己的“主动流放”,还好歹拥有相对的自由。

老威:我80年代在艺术馆工作,也采过风,当时年轻,觉得挺好玩。

钟罄:好玩?我不觉得。比如1960年冬天,我去巫山境内搜集民歌,走了几十里山路,又困又乏,就夜宿一乡村文化站。当时正闹大饥荒,人们满山遍野转,能入口的,就捞一把吞下去;许多死尸,上半截埋了,下半截还露在外头,小腿肉叫剔了下来,白惨惨的骨头,至今还时常横在我的梦中。开始,我兜里还揣着粮票,有村有店,就买些粗饼干充饥;后来不行了,就自带干粮,快到民歌搜集点就先歇脚,躲着偷吃一顿,再仔细把嘴巴和牙腔扫干净,装着没吃的样子,重新有气无力地上路。否则,农村人见了城里装束的人,就象见了又活又嫩的肉,贪婪得吞口水。你想,连有白鳝泥的山都掏个大半空,被这种泥巴撑死的人,双眼鼓得象铃铛,浑身青紫,象服了过量砒霜。

扯远了。总之这一夜,大队干部把我领进空空如已的文化站,烧了一瓶水,也不问我吃没吃,扭头就走了。床和被子都潮乎乎的,散发着怪味,我喝了点热水,勉强和衣躺下,暗叹恍若隔世。因为这儿两年前还挺热闹,天天傍晚,男女老少成堆,都坐在这儿唱新编民歌,颂扬盛世,颂扬共产党、人民公社及公共食堂的好。我在现场边学边唱,手腕子酸了,舌头也唱麻木了。我记得米面虽短缺,但玉米红苕还能敞开肚皮吃。好象还杀了一头猪,虽然这猪比较瘦,百十斤不足,连内脏带肉,社员一户才分几两。

胡思乱想着,肚皮就咕咕乱响,我咽了一阵儿口水,正要入睡。可迷迷糊糊之间,耳畔突然飘入一种似梦似幻的哭腔,冷入骨髓,且有板有眼,这是我从没听过的一种调儿: 

 

月白如浆,月暗如墨,

痛煞妾也;

云聚如昨,云散如今,

思煞妾也;

星起如生,星落如死,

恨煞妾也!

官人呀官人呀,

醒来呀醒来呀!

 

一口水,一口饭,一口菜,一口面,

你我同食十年。可眼下,

上半口属阳,下半口属阴,

从土里起来呀官人,

起来合成照旧的一口吧!

 

老威:我只听你背诵这词儿,也叫人肝肠寸断。

钟罄:这既不是纯川腔,也不是纯民歌。我马上睡意全无,就翻起身,披衣开门,外头果然层峦起伏,月光如洗,好个清凉的纯粹世界。可仔细看一阵,会发现秃树干上垂着白幛,荒冢横七竖八,风一响,似有无形的饿鬼列队而来。

哀歌停顿了约10分钟,又复起;我不禁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循声了望,竟象被勾了魂儿似的,抬腿向前走了约半里路,才苏醒一般在一个岔路口刹步。估计歌声是从三、四里开外传过来的,我确定了方位,才慢慢折回来,关门躺下。朦胧睡去,脚凉如冰砖,直将整个人化作冰窖——那歌从醒时唱往梦中,天亮了,犹余音绕梁。

次日起身,在一层薄雾里辩准昨夜的路,走了大约三里远,终于在一处山坳寻着一间土坯房。屋外铺洒着纸钱,而四下却悄无声息;我站在阶沿下迟疑片刻,上前敲门。从门缝里探出一颗包裹着白孝帕的脑袋,那神情,犹如刚从壳里孵出的小鸡娃,于是我就撑着门板,问这随时想缩进去的小鸡娃:“你家大人呢?”

小鸡娃(此时我方认出这是个10来岁的小姑娘)细声细气道:“爸爸昨夜死的,妈和生产队的人抬他下坎了。”

“其他人呢?”

“爷爷、家婆、两个弟弟昨年就饿死了,爸爸骂我贱,饿不死。”

小鸡娃的泪水在眶里打转,我实在看不过眼,就从兜里掏出个冷馒头,掰了一半递去。我自己也开始吃早饭,可才咽两口,小鸡娃已经全下肚了,还边咀嚼边向我伸出鸡爪一般筋络暴突的手。

我只好把没进嘴的也给了她,并趁机问:“埋人这么快?”

小鸡娃顶着脖子噎过了,才回答道:“他们说饿死的样子不好看,要趁天黑埋。”

“昨夜的调调是哪个唱的?”

“调调?”小鸡娃不解其意。

“就是一声声拖得很长的那种野调调。比如嘛,我学一下,你听听:‘痛煞妾也——’。”

小鸡娃扑哧一下笑了。接着把门全敞开,搬张小凳让我坐下,自己却进屋舀了一大瓢水,递给我喝。

“那调调到底谁唱的?”我喝了一口,又追问道。

“妈妈。”

“她唱了多久?”

“爸一咽气,她就开嚎。生产队干部说是封建迷信,不准她嚎,可是好久好久都止不住。”

“是么?”我心里很失落,“你妈啥时回来?”

“不晓得。”

“她还会不会唱?”

“人都埋了,还嚎个啥子嘛。”

我一阵胆寒,没料到她小小年纪就练成如此铁心肝,于是就站起来告辞。小鸡娃却一把拽住我:“等一会儿嘛。”

“不了。”

“等一会儿嘛。”

“不了。叔叔是搜集山歌的,你又不会唱。”

“我会唱很多呢,比如大跃进的,公共食堂好的,放丰收卫星的……”

“叔叔不想听,叔叔想听昨夜那个调调。”

“那个调调是封建迷信。”

“叔叔就要听封建迷信。”

“我也会嚎这个封建迷信。”

“你也会封建迷信?”我一下子楞住了。

“当然。”她挺挺干瘪的鸡胸,提气酝酿了几秒钟,泪水就打起转来。她突然干嚎两声,然后唱道:“月白如浆,月暗如墨,痛煞妾也……”

作为一个专业人员,我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撼。因为小姑娘唱的,真和昨夜的调调一字不差!除了声音有些稚嫩,可以区别,我简直就怀疑是自己中了魔,还是这本身就是邪魔的世界!我掏出本子记录,可我晓得,这是不可能公诸于世的。

老威:在相隔40余年的今天,您可以公诸于世了吧?

钟罄:我已被磨平了,风烛残年,早失去年轻时的热血冲动。

老威:可如今,您这样老资格的民歌民谣搜集者,该算“国宝级”的人物了。

钟罄:光棍一条,两手空空。就是我目前的写照。由于家庭成分,我受了一辈子排挤,政治形势一紧,我搜上来的作品就被理所当然地剥夺署名权。演出了,得了奖,甚至被剽窃、篡改了也和我无关。文革开始,民歌搜集中断,作为单位内长期的受气包,我也在同事的动员下造反,参加“投枪支队”,写大字报。可1969年,保守组织一翻身,搞清算,仅管我从没打过人,也作为混入革命队伍里的阶级敌人被揪出来,关押、批斗达一年多。都80年代了,还以老政策区别对待我,不能出国,不能上京,限制使用。

老威:您81年就离婚了,没再找个伴儿吗?

钟罄:我一直在找伴儿,并为此几乎身败名裂,连儿子也与我反目……

老威:我晓得,您还被拘留过几次。

钟罄:一言难尽,我不愿再谈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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