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政治犯妻子的故事

——贾建英访谈

路 坤

 

第三部分:“我是何德普的妻子”(上)

 

路:你如何渡过这个困难的?

贾:被丈夫捕后,当时儿子也考上大学了,要交一万一元,还要交律师费一万元,我走投无路了,急的我头发白了一片。我每个月要靠染发,不然全是白的。作为一个妻子很惭愧,觉得自己抚养不起孩子。丈夫在牢里又苦,想自己少吃少喝的省下钱给狱中的他。在十一个月中,把九千块钱给狱中的他,我确实感到太难了,但我想尽一切办法给他送。偶尔会有一种想法就是恨他,我们结婚十多年,一点积累也没有,而他向我提出的要求就是送钱、送钱。我告诉自己不能恨他,这不应该,他不是为了自己。我劝自己不能想这件事情。但是,这笔开销确实是很大的困难,后来李珊娜为了给丈夫交律师费,要卖肾。香港的卢四清问我,律师费怎么样了,我说律师催我要钱。中国人讲究年底结账,快过春节了,我还是交不上律师费,你给我上网报吧,或登报吧,哪儿有要肾的,我就和李珊娜一起卖肾交律师费,还能给儿子交学费。

路:你那时想没有,发生这么多事,你没有了肾,人就垮了。

贾:我知道人有两个肾,我还留一个,主要是没有办法。我是如何凑上两笔款的呢?我把96年开始单位扣留的住房积金取了出来。 用一万四千元解决儿子的学费,包括被褥,书,学习用品。律师费还没有凑齐,法国无疆界组织问我有什么困难,我实在不好意思,但没有办法硬着头皮说,我说生活没有困难,能吃饱,但律师费没有着落。他们帮助了我一部分,还有一部分靠国内、国外的朋友们帮助,我交上了律师费。因为是我请律师,我应该给人家费用。通过我的经历感到,经济上对政治犯的妻子们是一个打击。每个月妻子们都要看狱中的丈夫,每个月买食品,他里面可以花80元,外人听起来说,每月用二百元的可以了。但是,里边的价格与我们的不一样,这点钱买不了什么东西,他们再需要一些日用品,所以钱远远不富余。为了给他买一双鞋,我跑遍了整个北京城,最终花了285元找到了他们监狱要求买的那种鞋,但最终监狱还是没有批准送进去,我活了大半辈子都没有穿过这么贵的鞋。

路:那你难过吗,没有送进去?

贾:当然难过,我当时只怕他冻着脚,想尽一切办法给他买到棉鞋。作为妻子好难好难,我对狱警说,你们知道我为了买这双棉鞋,我跑了多少个地方。嫁给一个异议人士,一切都得能容忍,性格、爱好,他交往的人,否则会发生矛盾,甚至不能生活在一起。你就得全面包容。

路:你丈夫出事后,你最大的感受是什么?

贾:一直以来,对于家属的伤害不仅是经济上的,主要是精神上的伤害太重,对孩子、老人、对妻子的伤害。现在社会上夫妻两个人抚养一个孩子已经很艰难了。现在丈夫出事后,妻子不仅要自己生活,还要养活孩子、老人,还得要为狱中的丈夫负担一切,还在社会上受到歧视,一些无形的,工作单位的压力,邻居的风言风语呀,他们不理解怎么回事。我自己很坦然,丈夫坐牢不是为自己,也不是偷了或是抢了谁,也不是伤害了谁。但是,一般人的观念是你丈夫罪犯,你丈夫坐监狱了,被警察关押起来了,他们的观念是你丈夫是坏人、坏蛋。甚至在警察眼里我们不是正常人,我受到歧视,我甚至不能过正常人的生活。

路:我知道你与婆婆一起住,儿子与婆婆当时的状况是什么?

贾:老何出事时,当时老何是当着儿子与婆婆的面被警察带走的,儿子就面临高考。儿子受了打击,半年里没有说过话。以前儿子有事都是与他父亲商量,儿子长这么大,儿子近19岁。这么多年,老何没打过、骂过他,甚至一句重话也没有说过儿子,他们父子关系很好,比我们母子关系都好。后来儿子说:“妈妈我特别后悔,我当时应该跟警察拼了。”可见他恨警察抓他父亲。我说,你别这样,我都不说什么,他们就是来镇压咱们的,他们二十几个人,咱们打不过他们。爸爸不在家,我不能再失去儿子。你应该做自己的事,别管家里的事,家里的事妈妈能做好。接着婆婆的高血压病也犯了,从那以后一直都没有缓解。

路:老何出事后,你婆婆的状况?

贾:我们结婚后一直与婆婆一起住,朝夕相处二十载。我不能在他面前提老何,一提,她就流泪,我最受不了的事是她经常翻日历本,天天数日子。我不能看,只要看到就流泪,儿行千里母担忧,她是最痛苦、最担忧的人了。婆婆的头发白了很多。妻子是失落,是思念,总之,母亲与妻子不是一样的感情。

路:你婆婆是如何看待儿子的所行所为呢?

贾:他认为儿子太傻,人家都是见什么人说什么话,什么时代说什么事,我儿子太傻,他总是批评政府不对的地方,别人都在歌颂政府,拍政府马屁。“我认为儿子太傻。”但是她坚信儿子是无辜的。她经常说我可能见不到儿子了。

路:你如何与儿子相处的,如何认识眼前的状况?

贾:过了几个月,儿子的班主任就来找我,说何佳学习成绩下降很大,学习不集中。后来我知道老师知道老何的事情。不过,老师找何佳谈,父亲的事是父亲的事,你的事是你的事,家里事是大人的事,高考是你一辈的事,你千万别这样下去。老师的谈话并没有改变他,他自己就是过不去这个劲,有一阵子也就是高考前,他把自己的头剃了,坐在床上不吃也不喝,说要出家。我找他谈话时,我就哭了,妈已经很难过,你别这样再给我添麻烦,你是家里惟一的男子汉,你应该是这个家的顶梁柱,而不是妈妈,你要比我坚强,你样做,妈妈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他失去高考的机会,没有考上大本,只考了一个大专。我也没有埋怨孩子,因为生活在动荡在家庭中,比如我们做妻子的可以在一起互相聊一聊,可是他们做孩子的没有可交流的对方,有话对谁说呀,不能与同学说,也不能在网上说,孩子比我们还苦,我40岁的人了,我从小就经历过这些东西,毕竟与老何生活近20年,我毕竟知道他一些事情,也经历过他被抓走的事情。我有些准备,但儿子没有思想准备。爸爸为什么被抓,他不知道,但他知道爸爸是好人,是了不起的人。他从小的教育是警察抓坏蛋的,但父亲是了不起的人,被抓走了,他思想、心理上受折磨。现在是05年,他决口不谈父亲,他从不在我面前提起他的父亲,一句话也不提。他可能是怕我难过吧。后来他父亲的事,被判刑后,儿子是在一些电话采访中或是我与别人的聊天中,他才得知。他质问我,我爸爸判刑为什么不告诉我,我说,你父亲判刑,我不想告诉你。你的任务就是好好学习。

路:谈一谈你记忆最深的一天,自己是如何渡过的?

贾:我对2004年三八妇女节记忆最深。当时我的同事都放假回家过节,或是逛街为自己买些礼物,衣服、手饰,或是化妆品,也有同事的丈夫为妻子买鲜花或是晚上请吃饭,给妻子庆祝节日,他们很快乐、很喜庆。而我的三、八节是早上警察跟着我上、下班。单位规定妇女下午休假半天。中午警察带着我下班,必须回家。家里没有鲜花,也没有丈夫的笑脸,更没有亲朋好友的祝福。我被警告知家里不能来人探望,也没有家人的祝福。甚至给自己买个小礼物的机会都没有,因为我不能去逛商场,身后跟着好几个警察。这就是我过的三八妇女节。我在前面走,警察在后面跟着我,跟踪我的是市局十一处跟踪处的警察,我到哪他们就跟到那里,我没有办法出去。我也不被允许逛街。我很悲哀。我的同事都在过节日,我只能回家,由于丈夫被打后一直没有结果,我很痛苦。回到家中我把包一扔,我就出去了,我说,我要去市政府,政府说了:“百姓有困难去找他们,因为丈夫被打后一直没有消息,我不知道他的生死,我要去找政府。”看着我的警察们把我带到警务室,并把居委会主任叫来,一起对我进行说教,目地是不让我出去找政府部门。他们说:“去了对谁也不好,别找麻烦,找了也不会有用,现在是敏感时期,你哪里也不能去,警察跟着你,你给别人找麻烦。一直说教到晚上五点半,政府机关下班了,我不能找他们了。气得我没办法,哭了起来。我的三八节就是这样过的。在与警察拉拉扯扯中渡过的。心里非常痛苦。

路:你们很相爱,你爱这样的生活吗?

贾:在我印像中,也许我家里比较特殊,我从小的经历,使我对这个社会有些看法,我没有结婚之前就能包容一切。爷爷是反革命,爸爸是现行反革命,妈妈劳动,也叫监督劳动。一天到很晚才能回家,我是家里头大的孩子,早就习惯这些事情了,从来没有指望谁来帮帮我,虽然那时我才九岁。

路:那你结婚以后呢,感觉到有人帮助了吗?或是有人爱你了吗?

贾:当时丈夫对我很好,那时我们三班倒工作,我回家后,丈夫在家时他做饭。我在娘家都是自己做饭。他不抽烟也不喝酒,对我也挺平等。

路:你能解释平等夫妻间的平等吗?

贾:平等,就是他不打我,骂我,不吵架,我们有事好好商量,就是这样标准的平等。有一次我去看老何,因为那时是敏感时期,是警察带我去的二监看老何。警察问我说:“大姐,你每个月都来看老何,你们俩感情挺好的。”我说:“对,我们从来没有红过脸,没有过矛盾。”警察问:“那你们结婚二十年来,你感觉幸福吗?”我说“幸福呀,我们没有红过脸,吵过架”。警察问:“那你心中的幸福就是这些吗,你感觉幸福吗?”我说:“我从来不知幸福是什么,应该怎么算个幸福。因为没有过比较,所以我感觉这样挺好的。”但是现在你问我,细细想一想,我们所付出的一切,我今天47岁了,也常想这是幸福吗?不知道,我一直没有想过,我还挺满足,尽管很清贫,现在想起来,与同事比,邻居比,跟有些朋友比,生活质量确实很低也很穷,说实话我没有享受过,我很少从正式的市场买过东西,都是从早场,浙江村呀,自由市场呀,都是十几、几十块钱买衣服。

路:你觉得你丈夫做这些事情,值不值的?

贾:我觉得中国走向民主的过程,必然会牺牲一部人,我想丈夫就是其中的一员吧。我觉得他做的对,所以应该值得。

路:目前正在思考什么?如何救丈夫?

贾:维权不行,不维权更不行。

路:上访路上,你是如何经历的?

贾:我曾经到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检察院、中纪委、北京市政府、监狱管理局、北京市公安局多次上访。冬天,冒着寒风;夏天,顶着酷暑,骑着破自行车到处打听、到处问。每到一个地方经常会受到冷眼、训斥、拒绝。很多次,需要等上好几个小时,也见不到接待的人。很多次回家的路上,我不顾路人的眼光,坐在马路边上痛哭,不想回家了,就在马路上一直坐下去吧。我生气又无奈。但是,在一次次的上访中,我却变得更勇敢了,更坚强了。因为我接触到很多上访的人,都鼓励我,支持我。他们向我讲述着比我更苦的遭遇,让我看他们被迫害的伤痕,很多人把他们的上访材料交给我,希望我能帮他们。提到上访,还有一个小故事。今年,有一名河南开封的王克志先生打电话给我,问我是否被释放了。我说我没有被抓起来。他说:我们这里的警察说北京的贾建英已经抓起来了,不要与她来往了。你知道吗,因为到北京上访和您来往,我被当地判了三年劳教,由于我向他们再三保证不再到北京上访,不再与贾建英来往,他们才把我取保候审。因为我保证不再和您来往,当地政府还给我盖了四间房子。“我给他回电话说:”真的对不起,没想到会给你带来麻烦。“他说:”我很佩服你,你很勇敢、坚强,你要多多保重,公安局的警察非常恨你。“中国政府不会因为我的不断呼吁、抗争,而释放我的丈夫,相反他们把我的丈夫判了8年徒刑,并且两次毒打他,导致左耳失聪。在监视居住期,让他躺在床板上一动都不能动85天,每天只给一个小馒头,几片圆葱头。我想,在这个社会制度下,不会因为我做什么,我怎么努力,而改变政府对我丈夫的现状。

路:当你为丈夫奔波时,你是否感觉到自己也成为了一名战士?

贾:对,有时会有这种感觉,曾经有个警察也这样问我:“你是不是像江姐一样,组织的事我知道,党员有名单我也知道,就是不告诉你们。”我说我没有她那么伟大,我只是为了丈夫的冤案维权。

路:做这一切是因为爱他吗?

贾:不知道什么是爱,不知真爱是什么,只是一种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扁担挑着走。

路:丈夫坐牢,与你在外面所受的苦,你认为有什么不同吗?

贾:一样的苦,可能我比他更苦,因为我每天面对的生活内容要比他多。

路:身边的朋友如何看待这个问题,社会各界的关注有哪些?

贾:大多数人还是同情,是否理解我们的遭遇我没有与他们细聊过。说不好他们的想法。丈夫出事后,我得到很多朋友的帮助、慰问。总觉得国外的关注多于国内的。国内的很多人不知道这事,知道的人大多不敢亲近我们,怕遭到政府的陷害吧。

路:当前社会,像你这种遭遇的人多吗?你能谈一些他们的状况吗?

贾:不多。比如你路坤、贺信彤,刘安君的妻子,珊姗,马淑记。丈夫宣判完了后,那夜像其他妻子一样,写了整整一个晚上材料,第二天还要照常上班。  我认识贺大姐(丈夫是徐文立)很多年了,她的孩子五六岁时,丈夫就被判了15年,后又被判了13年,她一个人含辛茹苦抚养孩子,每个月还要去看丈夫。为了救丈夫出狱,她曾经绝食抗议。我曾经看过他们夫妻的狱中信,每次看时都被感动得泪流满面,贺大姐苦苦等了丈夫17年,才得以一家人在美国团聚。马大姐(丈夫是杨静)在怀孕时,丈夫被抓走,等到丈夫被释放时,孩子都上学了。由于丈夫没有工作,没有生活来源,靠马大姐卖豆浆、牛奶维持一家人生活。李珊娜(丈夫是徐永海)刚结婚一年,丈夫就被抓走,为了给丈夫请律师,要把自己的肾卖了。你路坤的情况我也知道,因为受丈夫的牵连,没有房子住,经常被警察轰的搬家,最后搬得家徒四壁了。丈夫被抓三年没有消息,急得你到安全局看守所的外面去喊,去吵,到公安局、安全局去找,还要给婆婆家寄钱,给丈夫和同案的其他三人送衣、送钱,买书。最后累得身体垮了。刘安军的妻子,为丈夫请不起律师,使得丈夫在法庭上无人为其辩护。她难过得每天向祥林嫂似的发愣,总是自言自语地说,我真没用。我们这些做妻子的,什么时候想过自己?还不都是为了丈夫,牺牲了自己的一切,甚至是后半生。记得有一次我和一个家属开玩笑,说我们能等丈夫十年、二十年,甚至一辈子,假如进监狱的是我们,我们的丈夫们,会这样等我们吗?回答是不知道。

路:你对司法制度的看法?

贾:我认为司法机关全是摆设。政府需要就拿出来用,不需要就扔在一边。

路:现在还有警察跟踪你吗?到什么程度?

贾:只要是官方认定的敏感期,六四、人大两会、国家要人来访、人权组织来华、赵紫阳去世,甚至学生上街游行,我就会因此失去自由,被看管起来,24小时不能离开警方视线,上下班要坐他们的警车,回到家不能出门,就连上我妈妈家,每次也要他们的领导批准后,坐警车去。有一次,为了要求看我病重的父亲,我被110警车带到展览路派出所等了四个小时。我家门口的岗亭里常有保安,警车里有警察,我一出门身后的警察就会喊:“您上哪?您干什么去?您不能出去!”常常会招来邻居们异样的目光。

路:听说赵紫阳先生去世后,你被关了四天,能讲一讲这个过程吗?

贾:2005年1月26日,早上我去上班,被门口的警察拦住:“你今天不用去上班,西城分局已经给你请假了。”随后他们叫来一辆110警车把我带到展览路派出所。我在那里待了两天,吃饭喝水都要警察们送,我不能走出房间。第二天的晚上我被告知:“你还是不能回家,要转移到旅馆里去。”就这样,我又在旅馆里住了两天。24小时都有警察在身边,上边要求看守我的警察两小时报告一次我的去向。我不知道他们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我在派出所的时候还遇到了一个11岁的小姑娘。她是因为妈妈被抓走,她无处可去。看管我们的警察要看电视,所以把我们关在了一起。她向我要了一支笔,写到:“请警察叔叔把我的书和作业拿来,我要学习,我要写作业。”她还告诉我:“我在这里没有自由,上厕所、喝水他们都看着我。”至今我还留着她写的那张纸。我被带走的那天,她拉着我的胳膊,着急地问我:“阿姨,你今天别走了行吗?明天你还来吗?”我对她说:“阿姨过几天再来看你,你在这里用阿姨给你的笔,把每天的事写下来,坚持每天写,就会写很多本。”最后,她贴着我的耳朵小声告诉我:“我叫张炜炜,你别告诉警察叔叔。”派出所里的警察说:“这小丫头拧着那,几天了,谁也问不出来叫什么。”听说,这个女孩在派出所住了15天。我想,这15天,会给她的一生留下很深的烙印。

路:你恨那些警察吗?

贾:两年多的时间里,我接触过很多的警察,大部分的警察还是挺客气的。他们有时也很不容易,在监控我的时候,他们吃不上饭,喝不上水,不能上厕所,甚至20多天不能回家,日晒雨淋。有一次,冬天特别冷,冻得警察们在外面来回跑步,我实在看不下去,给他们的领导打电话,让你的兵回去吧,他们太冷了,会冻坏的,我向你保证不出门,你让他们回去吧。当然他们的领导是不会下这样的命令的。对迫害我丈夫的警察,我是不会忘记他们的,比如高法的法警队长、遣送处的狱警刘放,国保总队的某些审案员,他们是没有人性的狼,是冷血动物,他们是警察中的败类,他们最终会受到人们的唾弃。

路:这么多磨难,你想过没有,根源到底在哪里?

贾:归根结蒂是这个社会造成的。我们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造反、专政、阶级、斗争。

路:你的生活发生了什么变化?

贾:老何被抓走后,最大的是精神上的伤害。我经常说,现在我成了我们居住小区的一道风景,家门口被警察们安装上岗亭,楼门安装了一盏很亮的大灯,是为了方便警察在晚上能看清楚我。整个大院20栋楼,没有一个门上被安灯。关于安装门灯的事,还有一个笑话。一个邻居早起上早班,走到我家门口时,发现平时很黑的路,今天这里突然变得很亮,才看到我家门口被安装了门灯。她以为是因为我家楼下住着家委会主任才安装门灯的,就找到家委会提意见,后来她才知道是因为我的缘故。后来她常常和人开玩笑,贾不是一般人,她有本事,警察都给她家装门灯。我家经常是岗亭里有保安,门口的警车里有警察,我一走出门,身后的警察就向我喊:“您干甚么去?您上哪?您不能出门,上边说您那里都不能去。”如果我不听,他们就会马上通知110警车,把我带到展览路派出所。由于我经常被带到派出所里,那里的警察和保安都知道我。

2003年六月的一天,父亲病了,母亲打电话让我去看看,我担心门外的警不让我去,特地在早上5点多就出门,但是还是被整夜看守的警察拦住,我又一次被带到了派出所。在那里,经过他们一级一级的请示,我整整等了4个小时,才批准我可以去母亲那里。但是他提出必须坐警车,由警察陪着,看一下就必须赶快回来。在所谓的敏感时期,我就是在家门口散散步,出去活动活动身体,或到超市买东西,身后也是总跟着警察。以前邻居们见到我,总是很热情,自然地、亲切地打个招呼:上班啦,下班了,出去呀!现在,我一出门,邻居都怪怪地看我,一直目送到看不见我的影子为止。偶尔在路上,碰到熟人,他们在一起说话,只要我走过去,他们就不再说了,所有的目光都看着我。

路:当你的生活环境发生了这些变化,你当时的感受是什么?

贾:我认为是一种岐视,一种伤害,这样的生活与交往已经不正常了。他们认为我怪怪的。我家门口,从2003年初安上岗亭,有保安、有警察在里面呆着。我一出门就被叫,你去哪儿,跟我们说一声话,不让走,拦住我,平时这样的一个人,邻居肯定不理解,他们会认为不正常,会考虑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才有这样的经历。

路:你是不是替丈夫呼吁,而被警察看守,单位警告?

贾:我想应该是这个因素吧,丈夫被抓走了,我知道被抓的原因。我一直认为丈夫没有做错,他是无辜的,他所做一切我能理解。他不是为了个人,也没有损害百姓。他所做的都是促进国家进步的一些事情,一些采访我都是这样回答的。警察们说:你认为你丈夫没有错,肯定认为你丈夫做的是对的,那这就是你的政治倾向,所以你就会敌视政府。但我觉得作为妻子,我有权来上访来呼吁,要求政府为我丈夫平反,我没有做错,也没有危害谁。

路:那你有没有想过与邻居说说发生在你身上的事?

贾:也努力过,我说不好是为甚么,他们经常问我:“何佳妈妈,警察为什么看着你,为什么接你上下班?”我告诉他们,因为是敏感日了吧,有时也说,是美国总统切尼来了吧。也许是因为丈夫被抓了,我实话实说,我编不出一个理由来,但人家不理解,美国总统、六四与你有甚么关系?为什么看着我,我也说不清楚,我认为解释不通。有一次贺大姐对一个美国警察说:“我在中国有一位朋友,上下班警察要接送她。”那个警察睁大着眼睛问她WHY?那是美国人理解不了的。

路:你丈夫所做事情他们知道吗?

贾:有的知道是因为他的信仰才被抓走了,大多数人比较同情,更多的是比较熟悉的人。我说不好,很多人都奇怪地看着你。警察经常到单位去接我呀,看着我呀,人家就奇怪地看着我。同事也问过我,为什么看着你呀,他们接送我,比如5点钟下班,4点半钟警察就来到坐到办公室等着我。同事问我:“怎么啦,贾,警察为什么来接你。”我回答说:“6。4了吧。”同事接着问:“6。4为什么就看着你呀?”我也解释不了。我无论是在单位还是在居住的小区,每天都承受这种目光与猜疑。因为我也解释不通,主要我也不知道到底为什么这样对待我。我很无辜,我经常受到单位领导警告:“不许给单位找麻烦,如果惹麻烦了就被开除。”我很奇怪,我能找什么麻烦,我很委屈。我工作27年了,我没有迟到过,早退过,没有出过故障,没有给单位造成损失或是个人损失,按时上、下班,我还曾被评为过先进个人。

路:如果没有出事,你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

贾:西城分局的警察曾说:“如果老何不从事这些事情,那么他的工作那么轻松,你们又有住房,两个人的工资3000多元,儿子也懂事,其实生活挺幸福的。”我不反对他讲的,确实也是实际情况,我希望过这种日子。

(由于上次只采访了一半,2005年4月24我从河北回来后,急切地到了她的家。不顾一路的疲劳,录音整理记录她的故事。这时何佳回到家中,我对他说:“我在与你妈妈聊天,你妈妈的故事非常令我感动,我把这些都记录下来。”何佳说:“那好,特别好!”我认为是最好的故事,我一定要记录下来。)

路:那就是你每天的生活里几乎都有警察参与?

贾:是。我经常与警察说,你们有事找我,把我叫出去,在大门口、派出所、警备室,或是楼下、我的单位,都行,但不能再到我家里,我婆婆、儿子已经很痛苦,而且有些具体的事情他们并不知道,你们不能再来伤害他们,一个失去了父亲,一个失去了儿子。警察一直也是这样做的。或是在外说,或是打电话,除非有特别的情况。

路:对家属的维权,你的感受是什么?

贾:长期被跟踪,家属很不容易了。同时也是对我们家属的迫害,我们得不到社会的同情,但也不能再伤害我们。在敏感时期,只要我一出门,他们就围上来,并当着所有的邻居说:“你去哪儿?干什么去?跟我们说一声。”这是对我们的严重侮辱,严重侵犯我们的权力,我们是妇女,是家属,我们已经很无辜了。我有篇日记也曾这样说过:“在这些陌生人面前,我连错误都没有,就这样来侵犯我们的人权。”我给刘晓波打电话说:“我要维权。”他问我:“你怎么维权呀?”我说“他们不能这样伤害我们”。这是心灵的伤害,影响一辈子。

第四部分:“我是何德普的妻子”(下)

路:你目前最大的一个盼望是什么?

贾:是儿子上个好学校是我最大的心愿与盼望。

路:你认为是命运的安排吗?

贾:我的同事说我:“你如果不嫁给何德普,嫁给张三李四,也会是这样,你就是这命。”是,我信命。

路:你对家庭的承担的最大的力量是什么?

贾:动力是什么!?就是责任,我认为这是妻子应该做。

路:你想过没有,谁对你负责?

贾:我从来没有想过。

路:幸福的生活是相互了解,理解,互相包容,你觉得他了解你吗?

贾:因为我从来没有抱怨过他,我想他也可能不知我对他有所不满。但大部分责任在我吧,因为我苦惯了,对生活没有太多要求,包括对他也没有要求,总感觉他已经不容易了。他自己曾说他是了解我的。我们沟通很少。

路:生活中的他经常买菜做饭吗?你们经常一起外出旅游吗?

贾:怎么说呢?他不是一个称职的丈夫,在20年婚姻中,我们共同生活了十九年,我们没有吵过架,也没红过脸,但沟通也很少,我们几乎没有一起外出过。但在他出事的前半年里,吃过晚饭后我俩会一起到小区门口的小花园跑跑步之类的锻炼活动。

路:你刚才说,你在生活中像个大姐,像个妈妈一样照顾他,能谈一些细节吗?

贾:我原来没有意识到这些,他入狱后,我俩的通信中,给我的感觉就是先结婚后恋爱,虽然我们是认识了三年后结婚的。他当年特别忙,他正在办民主墙的期刊,他到处约稿子,还要发行《北京青年》,我们很少见面,最后忙的要求我给他们刻蜡板。现在有时间了,我们互通一些信,他说:“贾,我们结婚二十年来,不像夫妻,而像朋友、战友。我们没有私爱,而是把我们的爱聚集起来,献给了苦难的人们。”我们没有恋人的感觉,或是夫妻间很随便的感觉,我们之间很客气,甚至我们没有开过玩笑,他也很少管家里的事。常常是我做好饭,要给他端到电脑桌上,他吃完了,我去拿空碗刷。我要洗衣服时,就让他们爷俩一块换,我来洗。

路:我记得你讲过一段献血的故事,能讲吗?

贾:那件事我伤心过一段时间,甚至感觉有点寒心,我哭了。那是1996年的事,单位要求献血。那些年过日子就是两、三天给我10元钱,下班后买菜回来带菜回家。那天早起,他说:“给你10块钱,下班后带菜回来。”我说:“今天不能带菜也不要钱了,你自己买吧,我今天得去献血。”我献血被排在前头,献完后,单位说,如果等单位送你回家的话,还要等一个小时,献血人很多,不能单独送你。我一想,头一天没有吃饭,早上也没有吃,而且也12点了,又累又饿,那我自己走吧。由于我兜里没有钱,我跟单位领导借了5元钱自己坐车回来了(从地铁回来),因为离我家很远。又累又饿,又在车上站了一道,头一天也没有吃什么有营养的东西,早上没有吃东西。走到卖熟食的商店,想起领导说的话,回去多吃点肝,补补血。我站在卖肝的店前,看了半天,掏不出来买块肝的钱,回来后,我觉得自己可怜,非常难过。我就想,挣了那么多年的钱,献血了,自己连块肝也买不起。单位给补贴,但得等上班后才给。当时我什么也没有。我就回到家中,我以为丈夫会给我做点好吃的补一补,但什么也没有做,他给我做的白菜煮面条,热了块馒头。他说,累了吧,吃饭吧。我当时眼泪就出来了,觉得自己很委屈。当时就有点生气,我对他说:“不吃,不想吃。”后来他一直说:“吃吧吃吧,吃完了睡觉吧。”我将就着吃了一点面条,我哭了,人家都说回来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我没怎么吃,心里别扭,也睡不着觉,那时我发誓,不再把钱全给他,自己要存点,如果再发生这样的事,自己能买得起,发誓不只把工资给他,每个月留下一点奖金。但习惯了把钱都给他,全都过日子了。把钱全给他都不够,我再扣点他就更不够了。到年底时,给他买点衣物或是给儿子买衣物,或给家里添点东西,钱还是为他们花了。但特别高兴,通过自己抗争有了拥有钱的权力,我得自己做主,自己给自己买点什么,但一直也没有这样做过。有时单位一起出去玩或是照个相,我都没有件像样的衣服。

路:我了解你,就是因为你总穿别人的衣服。

贾:因为单位都知道我困难,每次向灾区捐衣服时,单位都说:“贾,你来先挑几件。”我的衣服都是从那里来的。原来,贺大姐经常到我单位玩,她知道我的情况。她给我来信,曾对我说过:贾,不能再穿别人的破衣服了,自己心疼自己,给自己买几件衣服,老何不在家了,有点富余了,费用也少了,你不是为了自己怎么样,一定在警察面前很自信、高傲、优雅,不能再穿破破烂让人看不起,我们都是高贵的人。后来我也意识到不能再那样了,这种遭遇,人家很另眼看你,自己穿的破烂,人家看不起。慢慢的我自己买了几件衣服,我觉得丈夫坐牢后,我生活宽裕点了,自己也能穿件买的衣服了,我也不知道应该不应该,刚开始我还很内疚,丈夫坐牢后,瞎讲究什么呀?

路:听你说到这,那就是你现在的生活质量提高了?

贾:是吧,至少我不再天天紧张了,他在家十几年吧,我天天紧张,总怕他出事,甚至下班后我看到警车在家附近,我就害怕是来抓他的,赶紧骑车回家,这么多年舍不得吃,舍不喝是小事,精神压力特别大,晚上睡着睡着,突然有电话来了,不知是要抓他的,还是某某出事了,还是采访的,很少踏踏实实睡过觉。他被抓进去后,虽然他关在狱中,但我没有那种紧张感了,随时抓他呀,抄家。现在他坐牢了,相对来讲,我倒踏实了。昨天严正学来说:“贾,你胖了。”一个是我习惯这种生活,我不每天紧张了,吃不好睡不好了,起码他在里面,我知道人在哪里,他有得吃有得喝,只要他正常来信,我知道他没有危险。他走后,我们开销少多了,现在每个月他要求给120元,以前家里光电话费就不止300元,何况他的生活开销,或是帮助别人呀,他被抓后,我倒不困难了,这是实话,不感觉有压力很大了。一个是朋友也有帮助的,主要是开销小,不再担心这个月不够,那个月不够了。那时能买一元钱就不买二元的菜,贵的菜也不买,只要便宜,我们现在吃的也很少了。他在家时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买过衣服,现在如果富余了,我还可以买件衣服。同事知道我困难,同事们帮助我砍价。起码我敢买件衣服了,因为我兜有30、50元钱了。

路:现在自己有玩的时间了,与朋友见面也多了?

贾:那时下班只顾家里,就怕他出事。下班就往家跑,现在他坐牢了,我有时间我能去朋友家看看呀,去爬爬山,逛街都有时间了,主要是孩子大了住校了,家里没什么负担了,我忘记了与谁说过,我现在是最好的时机吧,相对是比较幸福的了,虽然丈夫被抓了,我不应该这么说,但这是实际情况。有人问我:“贾,你很痛苦,很难吗?”其实我并不难,我不再发愁,不再有经济方面压力,我不再担心丈夫被抓,被抄家呀,我现在没有这方面的顾虑了。主要是警察的骚扰,其他没有什么。丈夫在家时,我只是多一笔开销、多做一个人的饭,多洗一个人的衣服。无非就这些,他也不帮助我做什么事情。

路:那他大量的时间在做什么?

贾:他大量时间在看社会的动态、国际社会的相关信息。也看书写东西,总感觉他挺忙碌,没有时间做家务或是帮助我做点什么事情,如果你让他干点什么,他会烦。总觉的我在麻烦他。

路:你有多少美好的回忆?在你与他的生活中?

贾:就是他在得乙肝后,我劝他去锻炼,与他一起在玉渊潭公园一起慢跑时,感觉像在谈恋爱一样美好。刚开始时我跑不动,他总是鼓励我慢慢跑,坚持再坚持等,我本来是陪他的,后来倒成了他陪我跑步。这件事我印象最深,且常常想起。自从他被抓走后,我再也没有去过那个公园。

路:他给你买过礼物没有?

贾:有过一次,他与儿子去商场给我买回来一件粉红色羽绒服。我儿子总说:“我妈妈没有棉衣,身上的太破旧了。”那次我很高兴,只要穿上大衣我就会对别人说:“这是我儿子与丈夫一起给我买的。”是惟一的礼物。

路:那你的结婚纪念日,或是生日是否给你庆祝一下?或是一起渡过?

贾:没有,结婚20年了,他没有因此给我买过礼物。没有买过共同纪念品,也没有庆祝过。记得有一次,我的生日他忘记了,他可能从没有记过我的生日,我下晚班回家,他让我喝玉米面粥,我坚持不喝,他问我为什么?就剩一碗了,你喝了就可以刷锅了。我哭着说:“今天是我的生日,你不给我过生日我不怨你,但是,你不能逼着我喝剩粥。”

路:我记得你讲过买项链的故事,能讲一讲吗?

贾:多年前,我有一个同事说:“贾,你这么困难,我这里有200元卡,给自己买个礼物。”正好老何在家,我就对他说:“你陪我去吧,选个礼物给我。”到那里一看,他说:“贾,你不是想要个项链吗?这么多年也没有给你买过。我给你买得起,不就是100元钱吗?”他到那看了看说:“走吧,以后等我有钱再说吧。”我说:“为什么呀?”我就近一看,原来都近1000元。那是惟一的一次提出给我买礼物,但成了空话。我跟他说:“这钱不给你们用,你们自己有办公经费。要是不给我买,你就自己买个衣服或是鞋之类的。”那次的200元钱,他买了办公复印纸,笔,尺子。后来我特别生气,再也不与他逛商场了。

路:那他有没有给你买过衣服?生日蛋糕、鲜花之类的?

贾:没有。想起来了,有过一次。惟一有过一次,他的大衣是结婚时我给他买的,我没有新大衣,我一直穿着一件旧大衣,一件非常老款衣服,是文革时期的大衣。刚才说过,那次他与儿子给我买过一件粉红的羽绒服,粉红粉红的,他俩给我打气,都说好看好看,我有些不好意思穿,因为岁数大了,但那是儿子给他建议的,儿子说:“别人的妈妈穿的非常漂亮,应该给我妈妈买一件大衣。”

路:你觉得过这样的日子苦吗?

贾:在你问我之前,我从没有想过。我吧这个人,我在娘家时也很苦。同事们也觉得我很困难。那时我的钱全交给老何,因为和婆婆一起过,我老觉家里的钱不富裕,日子不够过的。我也不知道到底家里应该用多少钱,月月空。他帮助这朋友、那个家属,从不告诉我。我买菜就再与他要钱。我也不管家里的钱。

路:那你同意他把钱给了别人吗?

贾:我以前不知道,后来他坐牢后,别人来我家看望时,告诉我说,老何帮助过他们,给过他们钱,我才知道钱去哪了。

路:现在你知道了,埋怨他吗?

贾:这么多年,日子一直很穷,我老觉得自己挣的钱太少,满足不了家里的需要,我家的钱从来也没有剩余,老感觉是自己挣的少,所以老何也很难。我也知道,偶尔他帮助一点,他去看看某某的家属,看看小孩呀,我认为这很正常。我认为这是应该的。

路:那你现在埋怨他吗?他不告诉你每一笔钱去了哪里?至少他应该与你商量?

贾:我相信他做的都是善良的事,也没有瞎花钱吃喝玩乐,他帮助的都是最苦难的人。丈夫被判刑后,我亲身经历过,甚至妻子们因为请律师没有钱,我知道很难。我现在想,我甚至盟发妻子们应该互相帮助这个念头。妻子们,真的很难,一方面要承受精神压力,还有生活压力,还要抚养孩子、老人,还有狱中的丈夫。一些妻子的娘家是农民,没有收入,生活很难,还要帮助婆家,实在是太难,所以我能理解丈夫,他做的没有错,尽管为此我们过了二十年的清贫生活,我不应该埋怨他。像李珊娜那样的,为了给丈夫交律师费要卖肾,虽然没有实施,但当时确实很难。为妻子们办互助会的事情,我觉的应该下决心办这件事情。后来,我也曾经拿出钱来帮助过她们。

路:除了这些物质贫穷外,精神上富有吗?比如我了解你这么多,你丈夫了解你吗?

贾:在他被关之前,我也没想过,他坐牢后,我有时间有机会看看周围的人是怎么样生活的,有时也想想人家是一辈子,我也是一辈子,同事们在一起,同事们经常说:“丈夫给我买了生日项链呀,带着出去旅游呀,买手饰、羊毛衫呀,买汽车、装修房子。”女人在一起就谈论这些东西。我就这么想,我这一辈子,谁给过我东西呀,就连自己也没有想过要给自己这些东西,嫁给这么一个人图什么呀?我曾写过一篇文章,纪念三八这样写过:丈夫为了他自己的理念、追求,去坐牢、去呼喊、去抗争,而妻子为了什么呀?只是为了她的丈夫。我文章的题目是《心牢中的妻子》。丈夫坐牢,妻子也是在坐牢,是监外的严管犯,他被警察看着,我也被看着,他不能随便探视,我的亲朋好友也不能到家来看望。他在牢里睁开眼就是早上吃什么,中午吃什么,一会晚上吃什么,哪天盼着妻子来看我给我带这带那。而妻子每天面对的是赶紧去上班,挣钱过日子,婆婆得吃饭,儿子得上学。警察哪天又来看着了,又要怎样面对他们,没钱了怎么办,哪天要下岗。妻子比丈夫付出的多得多,他不用想明天怎么办,而妻子就得想一家人今后的生活,我总觉的老何不想明天怎么办。

路:你们之间真正的平等吗?

贾:我们担当的角色不一样。

路:你对你丈夫满意吗?生活在一起幸福吗?我深深的知道改变不了这种状况。

贾:老何也不容易,他平时也是很苦的,从来不讲究吃、穿,自己舍不得花钱,每天骑着一辆很破的自行车。至于幸福吗,我想,只要两个人在一起愉快就是幸福吧。我没有想过。

路:那你们从来就没有过分岐吗?

贾:在我眼里吧,我总把他和我的儿子一样看待,这是实话。在生活上,我像个妈或是大姐一样照顾他们爷俩。有时我也会发脾气,然后他就不说话了。他大部分的活动,我也很少去问,我也不大知道。他认为我知道太多,对我并不好,怕影响我,毕竟是他们组织的事。一般生活上不会有大的分岐,老何在生活上要求不高,你买什么衣服他就穿,他也不知道要,我做什么他就吃什么,我们两口子在生活上很低调,我们也不追求高档家居或是时装,出去旅游,外出很少,他也不大管家里的事。有时也出去吃饭但很少,在儿子小时去过一次吃饭,因为从来没有出去吃过。儿子不进去,好容易进去了吧,儿子不点菜。那一次也是我们全家第一次在外面吃,我也没有点过菜。那次是我们全家逛书市,回来时已经下午2点钟多,如果回家现买现做就得3、4点钟才能吃上午饭,我强调在外面吃点凑合得了,他不太乐意,我说:“那你做饭,我不做,我累了。”他没有办法就同意了。共要了三个菜,近20块多块钱。后来,他总是埋怨我:“瞎点,花那么多钱,咱们不用吃那么贵的菜。”最后我生气了,说那我们再也不在外面吃了。果然,我们很多年不到外面吃饭了。

路:是你记忆中仅存的一次全家人外出吃饭吗?

贾:是,以后三口在外面吃饭就再也没有了。主要是他舍不得,他那点钱,可以给别的家属呀,他的朋友、党员呀,这些人里面有很多人没有工作的,没有收入。这些人都很穷。那时他有工作,所以总拿出钱来照顾别人,帮助那些坐过牢的人呀。后来在他的信里说,我们十九年里,虽然清贫,但我们精神上是幸福的。有一次民主党在我家开会,他们党的主席徐文立回家后对他的妻子说,没有想到小贾的生活那么清贫,全是旧家具,都是结婚时自己打的家具。不是一种木头,颜色有深有浅。我家的床是当时花40块钱买来的。现在一般的家庭已经没有这样的家具了,像我们这样的家庭吧,很少去别人家串门,不知别人家发生了什么,我们一直很满足。来过我家的人都说,你家怎么这么穷呀。

路:你觉得你很爱他吗?想没有想过离婚?

贾:很难说,这么多年,我不知道什么是真爱,但我觉得他在最困难时不能抛弃他。我也深深的知道如果离婚,我的生活质量可能会好一些,但我会内疚,良心会受到谴责。警察、单位领导、街道干部,都曾劝过我离婚,而且有的同事、同学是在老何出事前提到过。我认为与老何还行,没想过离婚。婆婆也曾经这样说过我:“都是你惯的他,你跟他离婚呀。”婆婆认为我用这种方法可以改变他,但是我从没有对老何说过。

路:你觉得他对你一生重要吗?

贾:他在我生命中很重要,可以说他影响了我一生,也许我在他心目中不重要。但我想,我可能一生都是为他做的,任何时候都是以他为主,我自己的事从来都不是最重要的。他改变我的性格,生活,我的爱好,还有人生理念。如今走过大半生了,他早成为我思想理念中最重要的一部分,生活也是如此,好像大部分就是在为他而存在。

路:你觉得丈夫关心你吗?他知道你渴望的生活吗?他知道你的想法吗?

贾:我觉得他不知道,我从没有提出过要这个、要那个。我知道家里穷,提也没用,因为没有,有时你跟他说,你看谁谁给妻子买个裙子,你也不说句话,他就说:“你去买呀,咱家的钱你拿着去买裙子。”但我知道,如果我这样做了,下半个月的生活费也就没有了,虽然我没有与他谈过要求,但在他想法中,我不应该有这个要求吧,或者他从来就没有想过我有这个要求。他从不说:“贾,你看谁谁穿着衣服好看,你去买一件吧。”

路:你有没有被丈夫忽略的感觉?

贾:有呀!有时也争论。如果他拿着钱帮助谁了,比如春节前如果慰问家属金没有到,他就拿自己家里的生活费去帮助别人。但是他从没有想过,如果家里没有钱了,春节怎么过呀。我有时也与他争论过,他说:“人家需要。”我说:“何德普我也需要,我也想买个鞋去或是衣服。”他回答说:“那些人比咱们困难。”我觉得你跟他吵没有用,吵也改变不了他,只能是夫妻间关系越来越恶化,在我心目中,他宁肯离婚也不放弃他的事业或改变他的做法。

路:你心甘情愿过这种生活吗?

贾:心甘情愿过这种日子,没有一个人心甘情愿过这种日子,但我没有想过离婚,我比较保守,我觉得不光彩。我没有办法也改变不了他。哪个女人不想买些护肤霜,保湿的,防晒的,或是好一点的内衣,谁没有想过这呀,谁不愿意这样呀,我坚信每个女人都想过。就是现实生活不允许,就忍着,那些年夏天,我被晒的皮肤起泡,买副手套草帽,都舍不得,一直骑他的旧男车。因为骑男式车,十几年我都不能穿裙子。后来,99年我发誓买个女车,穿裙子。当时,正好我单位给了一笔钱,300元多元吧,买了一个女车并给自己买了一条裙子,永久牌的女车。但是,我骑了29天,去看贺大姐病时,我给她送点红糖还有粥,一个小时后就丢了。她帮我分析,可能是被公安局偷了或是抢了。因为他家常年有警察看守。他们不愿意我去她家。那条裙子就一直没有穿过。后来他被抓走后,2004年我又买了个旧的车,终于骑上女车,我都快50岁了,才穿上裙子。去年秋天,我的同事给挑的,在复兴商业城,花了50元,我没有穿几天就秋天,天凉了。今年我一定穿上。我想今年我一定穿上裙子,但我当时没有这种感觉,就觉得家里买不起,当时并不觉的痛苦,我总想以后有钱了再买。

路:这种希望你放在谁的身上,丈夫、孩子还是自己?

贾:都有吧,我想家里终究会有机会,不会老这么穷。慢慢就会有钱了,现在,我终于骑上了女车,虽然是一辆旧车,但是,我还是很满足。

路:你想过没有嫁给他这样的人,你将会为此付出多少?

贾:这么多年没有想过更没有计算过,所有的付出是自然而然,不管多少我都能承受,没有想过不应该付出,或是付出的太多了。一直心里很平静,没想过他会回报我,或是他大红大紫过。我曾经对他说过,也许我能与你共苦,但不一定能共甜。

路:就家庭而言,你有什么要建议给丈夫或是男士们的吗?

贾:想对男士们或是已经做了丈夫的男士讲,多关注身边的妻子,给她们温暖。哪怕是一句安慰的话,对妻子都是很重要的。丈夫是妻子的天,丈夫出了事,就是妻子的天塌了。

路:你想像过没有,等老何出来后你的生活会如何?

贾:还有五年之久,我还没未想过,生活中的事情太多,来不及想呢。

路:我问你这么多婚姻家庭的事情,与丈夫的观点一定会所不同吗,你担心他反对你或是生气吗?

贾:他也许一直感觉对我挺好的,或是感觉我们彼此恩爱,但是在这么多苦难面前,或者说由于他的追求所带来的这一切,我惟一的感受里主要是负担与困难。讲的这些都是真实的感受,我不担心。他自己最近也想了很多,在给我的来信中讲到:“贾,我们不像夫妻,而像战友或是朋友,我们少私爱。还说,我们把爱聚积起来一起献给苦难中的人们。”这就是我们真实的关系,但大部分生活里我就是苦难中的一员。

路:最后你最想说点什么?想对谁说?

贾:我想说的是,盼望中国尽早走向民主社会,实现丈夫的理想,也是大多数公民共同的诉求。不但我们的家庭免于苦难,其他的家庭也不再遭受我们这样的不幸。我想对世界爱好自由、民主的人们说,这些需要大家的努力与付出。(续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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