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政治犯妻子的故事

——贾建英访谈

 

路 坤

 

 

 

作者按:贾建英,女,出生于1958年10月31日,北京人。其丈夫何德普,出生于1956年10月28日,北京人。1983年12月10日结婚。2003年因煽动颠覆国家罪,被中共政府判8年徒刑。这些年来,贾建英在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压力下为丈夫奔走,却少为外界关注。

第一部分:从女孩、红小兵到预备党员

路:你深受儿时的影响至今,能讲一下你的成长经历吗?

贾:我爷爷有四个儿子,一个女儿,我爸爸是老大,我是他的长孙女。我是这个家里孙子辈的第一个孩子,因为我是女孩,我爷爷特别生气,我爸也一样生气。我爷爷是山东人,重男轻女,而且这种思想特别严重。爷爷与爸爸看到我是一个女孩,心里非常不舒服,他们想不通。所以我爷爷及爸爸从小就没有抱过我,在家里我什么都得干,我妈上班,我妹身体不好,弟弟就一个。我弟七岁上学了,自己都不敢上厕所,都惯成那样了。家里的一切事务大多是我操心、干活。

路:家中的一切事务为什么都由你一个小孩子来管?

贾:我妈上班呀,后来文化大革命时,我的担子就更重了。1966年我爷爷被抓走,罪名是历史反革命,我爸爸被扣上现行反革命的帽子,两人全被抓走了。那年我九岁,眼看着我家被抄,亲人被抓,而且不只一个,带走了我两个亲人。家门口到处都贴满了大字报,都是批判爷爷、父亲的所谓罪行,还有把他们的名字倒着写,打上大叉子。街坊、四邻没有人敢和我们家人说话的,我害怕至极。

路:政府为什么带走他们?主要原因是什么?

贾:父亲出生在地主家庭里。因为他出身不好。还有就是我爷爷从小上过学,有文化又喜欢读书,当时家里有点钱,所以家里有许多书。当时抄家时拉走整一小卡车书。我爷爷被抓走后,家被抄了。我爸坚信爷爷的无辜,到处替他鸣冤、呼吁、抱打不平,写材料反映并找相关部门,所以也被抓走了,罪名为现行反命,也就是为历史反革命案翻案。爷爷是历史反革命,爸爸是现行反革命。因此,我家就成了反革命家庭了。我妈妈被叫到街道劳动,白天劳动一天,晚上还要开会,每天很晚才能回来。家里我是头大的孩子,所以呢,从小就管家,挑起所有的担子。

路:你还那么小就撑起家?

贾:对,家里所有大大小小事务只有我干,一个人撑着。我家门口的两边街道上到处都贴着打倒我爷爷、爸爸的名字的大字报,就在家门口的墙上也都贴满了。我从小就不出门玩,为什么呀!?主要是出去就会受欺负,因为我是地主崽子,是反革命崽子。只要一出门,街坊邻居的大人、孩子都歧视我,都会看不起我们,因为我成了异类。那时我们都很小,我最大也就七、八岁。我妈怕我们受欺负或是挨打,就不让出去。当时小孩们玩的游戏,蹦绳、踢包呀,我们都不会。为什么呀?一个是我不能出去跟他们玩,二个是我妹和我弟也离不开我,全是我照看他俩。

路:那时你妹、你弟多大?

贾:我妹4岁,我弟2岁,那年我七、八岁。即没有时间玩,也怕受欺负。

路:你儿时最难忘的事是什么?

贾:我最难忘的是我上小学后,我是第一批被老师选重的红小兵,就是现在的少先队员。我们那个年代叫红小兵。为什么我能当选呢,是因为我很老实、听话、学习也好,老师特别喜欢我。当时就有邻居找到学校、找到老师说:“你们为什么把地主崽子选为红小兵了?为什么我们贫下中农的孩子不能当红小兵?我们工人的孩子不能当选,你们老师的屁股座到哪个椅子上了?你们的立场站在哪边?”当时吓的老师赶紧找到我妈,对我妈说:“你让贾建英把红小兵臂章别带了,我们要撤消她当红小兵”。老师又说:“这样做对孩子特别不公平,但我没有办法”。

路:老师没有直接对你说,说明老师考虑到你的感受了。

贾:应该是吧,老师特别好,也喜欢我,但老师出身也不好,是被打倒过的右派。他对教育学生有一套。他是中年老师,他能体会出孩子幼小心灵的感受与伤害来,所以他不直接对我说,我想他这是不愿意伤害一个小孩子的心灵吧。至今,我对这个老师一直念念不忘。我今年47岁,我还能清晰的想起那个老师对我那份不愿伤孩子的感情。在孩子们眼中,我刚当上红小兵就被撤销,我会更受歧视。当我知道我当选时,我非常骄傲,我觉得我有一个表现优秀的机会,我一直就受欺负。我当时想,虽然我被到处追着骂地主崽子,但是我在学校里是第一批当红小兵的,我比其他孩子强。我很重视这一份难得的荣誉。那个时候还很小,不懂得怎么回事。但是我能当红小兵那是一份荣誉,我终于与他们平等了,我并不比别的孩子差,不因为我是地主崽子我就比别人差。我非常珍惜,但是从第二天起,我被迫把红小兵臂章放在衣兜里,不能带出来了。

路:是不是,那时管老师叫臭老九?

贾:对。他们生活的环境也非常不好。记得后来老师被打倒后,不让他教课,让他挖防空洞,随便那个学生都可以骂他、打他。他不能反抗,只能默默地听着,忍受着,我很可怜他。

路:那你当时的感受是什么?当妈妈告诉你时,你怎么样了?

贾:当时我就哭了。那天,我一回家就非常高兴的说:“我当第一批红小兵了。”人们都说:“地主崽子不能当,但我就当选了。”第二天一早,妈妈说:“小英,你不能带红臂章了,你会被撤消的,老师对你挺好的,你不能害老师。”我哭了,在那个环境成长的我,非常听话。从那以后,我把那枚臂章天天放在衣兜里,我决不放在家里,我放在衣兜里就觉得自己是个红小兵,一直有这样感觉。

路:你当时的心情是什么或你怎么想?

贾:我当时有些恨这个家庭,我为什么出身在这么一个家庭里?工人的家庭或是农民家庭多好。从那以后,我下定决心,也是一个非常非常坚定的想法,在填写出身的时候,一律是工人出身。至今已经四十年了吗,我都是填的工人。我深深的知道如果填了地主出身,对我是一辈子的伤害。我希望出生在一个工人家庭里,恨不得出生在一个贫下中农的家庭里。而且那个年代可以当女兵,因为我出身地主,我是不能参军的。那个年代当兵的非常少,当兵是非常光荣的事,而且一般的人都当不了。主要是那时家里非常穷,当了兵可以供吃穿呀,也不用家里花钱。如果不能当兵就得插队,或是去农村劳动,家里还要帮助。

路:那是哪一年?

贾:应该是74年,当年政府宣传的是当兵光荣,必须是优秀的人才能当兵,特别要出身好的,不像现在,如果你有这个意愿就可以当兵,或是身体合格就能去当兵。那个时候不是这样,非常非常困难,老师当时推荐过我,由于我出身不好,就取消了。我对出身的填表耿耿于怀,因为它从我几岁就伤害了我,对我的影响太大了。

路:你爷爷与爸爸后来如何了?

贾:文化大革命后期他们就能回家了。

路:是哪一年?

贾:七十年代初吧,他们平反了。退回来的单子上说给予补偿,因为带走的书几乎都没有了,不知弄到哪里去了。经历过文化大革命,把人给折腾惨了,我爷及爸爸都害怕,所以也不敢要回了。怕拿回来后,再经历一次文化大革命,赔偿也不要了。

路:你当时能上学吗?

贾:上学了。当时与我一般大的孩子都上学了,我却上不起,我妈妈管街坊借了钱(当时上小学的学费是2元五角),我才上得起小学。我从上小学起一共读了十二年,在我上中学时,妈妈只给我交过一次学费,是初中一年级时。第二学期始,我就自己挣钱交学费了,从初中到高中都是我自己交学费。

路:你当时只有十几岁,那么小如何挣钱呢?

贾:我曾经去过桅灯厂,装桅灯。去过食品厂,给厂里削水果,做罐头用的。由于年龄太小,和大人们一起上三班倒,我常常干着干着活就睡着了,一次,一头扎在面前洗桃子的冷水盆里睡着了。所以,到现在我经常头痛,可能就是那时落下的病根。只要放寒暑假我就去干活,家里穷,经常吃咸菜与窩头,疲劳过度加上营养不良。到现在为止,我不爱吃黄瓜炒洋葱头,就是那时吃伤了。当时在劳动的厂里我总是吃这两样菜,因为这个菜最便宜,3分钱一份,我只能买得起这个吃,我天天吃。当时红烧肉与排骨,5毛钱一份我买不起,也舍不得买了吃。

路:你要把钱省下来,交学费对吗?

贾:对。我得省下钱来交自己的学费,妹妹、弟弟的学费。后来是4毛钱一个夜班,最早是2毛钱一个夜班。寒暑假我得去工作,一天能挣5毛钱的工资。

路:你那么小就知道要挣钱给妹妹、弟弟交学费,你的父母呢,他们在干什么?

贾:他们都在劳动改造,挣的钱非常少,一个月约30块钱。当时爷爷的妈妈健在,我还有姥姥。家里负担非常重。

路:你是如何有这种照顾家里的想法?是妈妈教你的吗?

贾:我懂事很早,而且我家的日子大多是我来打理,我从小就过日子,也许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吧。过日子的钱我拿着,我上学时总带着家里的副食本,放学后排队买菜、买麻酱、油、盐、肥皂、碱,再回家。生活用品的一切都是我买。我知道家里的钱经常不够用。

路:什么叫副食本?

贾:就是配给制的,国家规定,一个月每人只能买半斤油,一两麻酱,一两碱,一两淀粉,一块肥皂。国家控制着不能多买。我从小就这样过日子,我都上班了,家里的日子还是我管。那一年我结婚走了后,我妈就变的这个月忘了油票,那个月忘记了粉丝。她有很长时间没时间管家了。正是因为我经手这一切,我知道钱早早就没有了,一直不够日常的开销。我当想不能让我弟弟妹妹没有钱上学,所以我从小就知道要挣钱养家糊口。我们班里有十二个最大的孩子,我们就集体去找工作。

路:像你这样的操劳的孩子,在你们十二个中多吗?

贾:有,但不多。有些家里经济条件好一点或是家里孩子少一些,就不用像我这么累。我们中也有父母挣钱多一些的。我们这一代人,家里有五六个孩子的家庭非常多。我们十几孩子中,有些是暑假去了,寒假就不去了,我从始至终都去干活,都得去挣钱供自己或是妹妹及弟弟,还要尽可能的帮助家里过日子。等我们开学后,我就能交上学费了。我经常是下了夜班后,买一个油饼,一毛钱一个,弟弟一半,妹妹一半,我自己吃一个窝头倒头就睡着了。

路:那你觉得苦吗?

贾:不苦,因为日子是我过的,我知道家里困难。我知道我能多挣点家里就富余一点。我从小就特别瘦,我结婚时体重只有七十八斤。

路:钱是你挣,活也是你干,你父母日常生活中他们做些什么呢?

贾:我爸出身地主,我妈出身富农,他们都在劳改中。我妈在街道干一天活,回家后晚上还要再去街道,学习毛泽东语录两个小时及搞阶级斗争等,所以白天根本就看不到爸爸妈妈。

路:这样的生活直持了多长时间?

贾:1966年一直到1976年的吧,大约十年这样的生活。我在这十年中长大,也正逢我上学的十年。我1968年开始上学的,当年我9岁。1966年我岁数不够,1967年没有招生。

路:你童年的快乐是什么?让你高兴的事情是什么?

贾:就是能给家里多挣点钱。我记的小时候,过年时国家分配给每个人三两瓜子,一个人半斤花生,一斤鱼,一斤富强粉,我排队花整个半天能买回来,全家能改善伙食,就特别高兴。现在就不同了,我宁愿不吃了也不会再排队买了。

路:现在市场经济,任何东西都可以自由买卖了。

贾:对。那时一年中只有一次机会买这些过年的食品。

路:你刚才谈到你的童年没有父爱与母爱,你当时觉得苦吗?或是你埋怨过没有?

贾:没有。我小时没有这样的想法。当我长大结婚后看到婆婆呵护自己的孩子时,我才懂我没有父母之爱。我以前一直觉得大家都和我一样呢!以为就应该这样。所以当我有了孩子后,也不知如何亲自己的孩子。不会像其他母亲一样,柔情蜜意地对待自己的孩子。丈夫曾说我总是冷冰冰的,说话也不会温柔,很直接,硬棒棒的。从小没有人温柔且充满爱心地对待过我,所以我也不知如何对别人。我从不知道对待人还有那么温柔的一面,那么令人快乐与幸福。我以前认为自己很正常。

路:当你成人后,你明白为什么没有得到父母之爱了吗?

贾:我知道,是社会造成的,哪有父母不爱自己子女的。那些年他们承受了太多,太苦了。干一天活还要挨批斗,已经够烦的,回家后,还少吃没穿的。那时我妹妹老得病,有点钱就给她看病了。父母干一天活,并且在单位受很多气,晚上还要在街道挨批斗。孩子生病,加上家里穷得叮当响,特别烦闷及痛苦,所以他们再也没有好心情对待孩子们了。他们不会是天生的就不爱我们。我成长的十年里,正好是他们受迫害的那十年。我从没有受到过父母的温柔或是格外的照顾,因为还有比我小的妹妹、弟弟呀,也都没有得到过。父母回家后,对我的要求就是你必须做好饭,做不好饭上来就打。我从小就是,父母喊第一声必须赶紧过来,第二次的声音就变了,如果我还没有过来,第三声就是拳脚打在我身上了。

路:父母为什么这样?

贾:因为他们没有耐心了,他们也被折磨的没有正常的人的心态了,还有一点就是重男轻女,你一个女孩子,在家绝对没有地位。

路:在什么情况下,喊你三声,就会发生打你的事情?

贾:比如说,父母要我给他们盛饭时,如果我慢了一点或是说等一会,他们就不耐烦了,上来就能把桌掀翻了。

路:是你爸爸吗?

贾:父母都有这样的时候。再如:你去把你弟弟接回来,你去呀,我说行,第二声音已经不对了,去不去,第三声就上来踢我了。也许父母小时候也没有受到过什么父母之爱吧。

路:父母有没有意识到,他们没有耐心对待你这幼小的孩子呢?

贾:没有,他们很自然。我刚才也说过是社会造成的。如果他们一直生活在温和与平静的家庭里,我想父母就不会对我们这样了。他们其实也想爱孩子,但是,环境把他们改造得性格很粗暴。

路:这样的生活经历对你伤害大吗?

贾:非常大。说实话,我现在的感情粗糙及不温柔可能就是那时造成的,包括我都不知道美好的家庭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标准与质量是什么样子。

路:那你结婚以后呢?你的情感细腻一些了吗?

贾:我是83年结婚的。德普的大妈介绍我与何德普认识的。我与德普第一次见面时他对我说:“我不是一个浑浑噩噩的青年。”我觉得他还行,就开始了交往。他给我的感觉就是特别平等,我出生在一个极其不平等的家庭里,特别渴望被尊重。我家重男轻女,我吃饭从来就不能在桌子上,尽管那些饭全是我做的。我得在一边吃,我只能挟一筷子的菜,一个窝头翻过来,窝头眼里放这一筷子的菜后就离开桌再也不能回来吃,如果再来吃,爷爷就生气了。由于在特殊的家庭里长大,谈对象或是结婚后,我的性格早已形成,情感很难改变。

路:在家里吃饭吗?桌上有谁?

贾:是。在我自己家里。爷爷、爸爸及弟弟,因为我妹妹老生病,所以她受特殊照顾,她能在桌上吃。我与我妈在一边吃。妹妹不能受委屈,也不能受气,否则就生病了。我感到不平等也不公平,如果有个人对待我很平等,那我就感到幸福与快乐,只要不受欺负。我渴了,他能想到我,问问我是否要喝水?我认为就被尊重了,就平等了。所以我渴望嫁出去,越远越好,别人都在想嫁得近一点或是嫁个有钱有房子的人。我那时想都不想。如果当时有外地的同龄男士给我介绍,我都能嫁给他。

路:你为什么想嫁得越远越好?

贾:我一直很渴望在外面生活。我上学的时候,经常有到农村劳动的机会,那时叫学农劳动。在农忙时,到北京的近郊区住上10天左右,帮助农民拔麦子。很多同学都不愿意去,怕吃苦,受累,大家变相的找点理由不参加。但是,我愿意去,很高兴盼着能去,因为,在那里比在家吃的好,一个人可以吃一碗菜;而且我从来不怕干活,尤其是用扁担挑水,同学们都愿意和我一个组,不用她们挑水了,我能把5个人的任务都完成了。割麦子,我总是第一个完成。家里的活我都能干,在外边生活的事都难不住我。我没有上大学也是我非常痛苦的一件事情(她说着说着痛哭了起来)。我高中毕业时碰巧是第一批恢复高考,我学习成绩挺好的,而且还是班长,我认为自己能考上,就是因为家里太穷了,失去了机会。当时我复习一个多月,身体就累垮了。主要是劳累加上营养不良,高烧持续不退。我妈说:“你别去补习了,就是考上大学,家里供不起你,而且家里需要你照顾,你要赶紧上班给家里挣钱。”

路:是哪一年,你多大?那你同学有考上的吗?

贾:我是77届高中毕业,第一年恢复高考。我们班有三个考上的。如果我能考的话一定考上了。

路:没有参加高考,是你一生中的遗憾?

贾:对。后来我上班后一直想圆这个梦,就补习成人高考。我上三班倒,还是考不了,不能正常学习,也请不了假。一直到我结婚后,德普对我说:“贾,别苦了自己,不管是成人高考还是夜校,你想考就考一个吧”。结果在考试前,我怀孕了。孩子小我又无法学习,所以一直到1991年,我才圆了这个梦。

路:你第一份工作是在哪个单位?

贾:我第一份工作是在宣武医院,到现在已经27年了,我在总机工作了13年。后来调到图书馆工作,图书馆的工作要求学历。所以我一边送孩子送托儿所,一边学习。当时,我的工作是白天上班,我也能晚上去学习了。我经常把孩子放在班车上,请同事帮我照管一下送到托儿所。后来我考了一个大专,终于圆了我的梦。但是我们这一代人,也就是当时一些在学习上不如我的人,现在都是主治医师呀,主任医师,就是因为他们参加了高考,有了学历,可以晋升职称。以前,父母多次对我说,等我们老了,你得养活我们,得照顾家。我就说:“我为了这个家没有能上大学,没有高学历及职称,所以工资很低,挣不了多少钱”。我的童年大多是苦闷与劳累。

路:当时社会上及亲戚、朋友给过你们帮助没有?

贾:没有,谁都不敢与我们来往,因为我们出身不好,就像现在的异议人士一样,是另类,谁都不敢靠近。相对讲现在好多了,至少现在很多人能理解你了。那些年里,在哪里都受歧视还被都处追着喊“地主崽子,反革命崽子”,特别受欺负,恨不得远离你。那时的人们不欺负你、不揭发你就是很不错了,根本不可能帮助你。你想想看,家门口到处贴着打倒家人的大字报、大标语,谁还敢答理我们呢?

路:1983年结婚后,你的生活改变了吗?

贾:常听说,女孩结婚那天都得流泪。我结婚时,不但没哭,还挺高兴的。丈夫领着我出来的时候,我就想:“哦,我回家了。”我觉得刚结婚的这个家很幸福。起码我吃饭时能上桌了。我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挟几筷子菜就挟几筷子菜了。我能平等的与丈夫平起平坐和平相处了。有时我下班回来还能吃现成的饭菜,所以我很快就胖起来了。我体验到了从未有过的一种快乐感觉。虽然丈夫也没有知冷知热的给我买衣服呀或是送礼物,也不像其他女人的丈夫体贴入微及关爱过我,但我很知足。多年来我们没有吵过架,我非常满足这样的日子。

路:你满意婚后的生活,对吗?

贾:是。这与我小时的生活有关,我在家吃了很多的苦。比住在娘家里好多了。我很多同学与同事经常说我:“贾,你多苦呀。”我自己没有感觉到,我认为已经很好了,越来越好,因为我有自己的工资,可以自由的支配它,吃点苦没什么,比起我小时的苦真的不算什么,而且当时我还是个孩子,现在已经是成年人了,现在这点苦,已经不算什么了。

路:你刚才谈到你的丈夫比较有追求,你知道他的追求是什么吗?

贾:我和丈夫结婚有二十年了,在我眼中他从来就没有安稳过。刚和他认识时正赶上他参加西单民主墙,整天刻蜡板、发行刊物、写宣传材料。后来,参加有机化工厂的民主选举代表,参加和平宪章运动,参加区人民代表选举,参加89“六四”运动,帮助拆迁户维权,参加98组党。我知道,他所做的这一切事情,没有一件是他自己的事,他不是为了个人。他是为了促进社会的进步,为了中国早日走向民主。

路:你说过,你丈夫的追求影响了你入党,能讲一讲具体的事情吗?

贾:我们是83年结婚的,那年冬天吧,我有机会入党。我在总机工作,必须是党员或向党靠拢的人才可以在这里工作。当时我的领导曾是一个老八路,延安抗大的红军,解放区的老红军了。他13岁就参军了。他转业到我们宣武医院总机当班长,他是个马列老头。他要求我得入党,得要求进步。他说:“贾,你得写个入党申请。”我说:“我不会写。”而且我从小就生活在“反革命家”庭里,特别自卑。我当时就想,我能入党吗?他说:“没有问题,我帮你写。”他告诉怎么写我就怎么写。我写了一份,我是78年上的班,一直考验我到83年,主要也有家庭出身不好的原因,在83年批准我填写入党申请书了。我很高兴。我们那里有三个同事同时要求的,我是第一个能填写申请表的人。有一天上午9点钟领导找我,那年我与德普刚登记记结婚,还没有举行典礼。领导对我说:“贾,有份材料说,你男朋友有严重的政治问题。你怎么没有向党组织汇报哪?你得和你的男朋友划清界限。”就这样,我处在选择党和爱人中间,我被剥夺入党的权利。

路:单位是如何知道你丈夫情况的?丈夫当时在做什么?

贾:凡是每一个填写入党申请表的人,单位党支部都要调查爱人的情况,虽然我们当时只是领了结婚证,没有举行婚礼。法律上已经算是夫妻了,所以当单位去何德普单位去调查他情况时,知道了他在西单民主墙时期主办的《北京青年》刊物。他当时在北京有机化工厂工作,正处在北京民主墙时期。何德普及三、四个人组成一个团队,办自己的刊物,叫《北京青年》。后来被中央勒令停刊,是被查封的。他属于内控人员,档案上有记载。

第二部分:从民主墙、八九民运到民主党案

路:民主墙是哪一年?

贾:大约在1979――1981是民主墙时期吧。

路:你是如何回答领导的,结果是什么?

贾:我说:“德普的刊物被查封时我还不认识他呢,我不知道他的刊物事情。”领导就说:“那不行,你得认清这件事情。你得想清楚到底如何选择,否则不能入党的。”我说:“我不了解,没法认识。”当时我们刚登记还没有结婚呢,而且他对我还挺好,没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如果为了入党我就去离婚,我不愿意。

路:这次的事件像你当选红小兵一样令你痛苦吗?这两种感受有什么不同吗?

贾:第一次我是无奈被迫接受了,这次是我自己选择的结果。尽管当时我愿意入党,觉得那是我的一份光荣,但婚姻也是我人生中的大事。为了入党离婚,我这个人比较保守,我不能接受。我主要觉得德普这个人不错。我不能失去这个机会。领导问我,已经上报了,入党的事你考虑的怎么样了?我嘴上说再考虑考虑,事实上我已经放弃了,在单位我不敢提这件事,可能会失去工作。

路:你选择了德普,你的选择是对的吗?

贾:应该是吧!尽管那时我不太了解德普,但我出生在一个反革命家庭里,我能感觉到某些事情。在民主墙时期看过他们编辑的北京青年刊物,我感觉到特别好,都是正确的,极积的内容。那个时期的东西反映了一些民主诉求,就像是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一样,各自的想法与看法对社会的一些观点都可以说一说,拿出来讨论呀等,说说话,能表达真实的东西。

路:办刊物有多少人?是一个社团吗?

贾:有氧气厂的龚平、赵竹君(已故),其他人不详。他们是正直的人,不是为了自己。宣传一些民主诉求吧。他们很了不起,他们是一些平凡的人,做的事却不平凡。我很佩服他们。

路:他们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办一个刊物?

贾:说实话,他们是对社会不满。以我个人的经历来看,这个社会有许多不公平事实。

路:他们都是些什么人?

贾:他们都是一些工人,他们那时都年轻,上技校或是广播大学的那些青年。

路:这些刊物存留下来了吗?

贾:没有。1980至1981年创办了许多刊物,都没有留下来。

路:我想问清一个概念,什么叫民主墙?

贾:79年在西单十字路口东北角,向东方向,真的有一面矮墙,一人多高,墙上贴满了许多人的观点、想法、与意见等。后来称为民主墙。

贾:大家自发贴文章吗?为什么贴在那个墙上呢?谁是第一个贴上去的?

贾:都是自发的。当时环境较宽松,那时民间有这样的诉求,非常渴望自由地言说,传播自己的观点与主张及对社会的认识与看法等。也可以在那里演讲,我记得沙玉光在那演讲过,十评毛泽东。魏京生、刘青、徐文立、杨静他们是主力。他们当时也是为了这个事件而被关押坐牢。

路:那是哪一年?

贾:79年至81年大约三年吧。大概是这样,而且我是刚认识的何德普。我就知道这么多。再具体我就不清楚了,因为我没有参与过程。我记的1981年就封杀了,连墙也拆了。当年邓小平下达的是十三号文件。

路:你认为民主墙是有组织的吗?是如何形成的?

贾:没有,好多都是工人。我认为是自发形成的,是由几个部分形成的。我知道他们不是一起。如刘青他们有一份刊物,徐文立及几个人也有自己的刊物,何德普他们也有。然后大家聚在西单墙上各自贴各自的刊物,而且还可以卖刊物。可以交流、演说等。这种民主诉求非常强烈。大家都很努力,共同在推动历史前进。

路:你知道他们各个刊物的名称吗?

贾:德普他们的叫《北京青年》由三个人办刊。还有《四五论坛》。其它就记不清楚了。

路:有人买刊物吗?都是什么样的人买他们的刊物?

贾:有。还有一些长期固定的读者。有学生、知识份子、老师呀,工人等。还有很多外地的订户。

路:这些刊物是通过出版社出版的吗?

贾:没有,都是自己油印的。我记得那时要刻蜡板,就是用铁笔在蜡纸上写,下面垫上钢板一笔一画的刻,最后用油墨印出来。四十年代用的这些印刷材料。记得有一次冬天,我刻了半夜,当时腿冷极了,一晚上都没有暖和过来。

路:民主墙哪一年被禁止,发生什么事情了?

贾:大约是1981年。白色恐怖,就开始抓人啦。魏京生、徐文立、刘青、任畹町、杨静,当时都被抓了。当时杨静刚结婚,他妻子马淑季挺个大肚子,杨坐了七年牢,回家时孩子都上学了,特别令人心酸的往事。

路:接下来,你的生活怎么样了?

贾:后来,德普与北京这些搞民运的这些人联系到了一起,经常与刘念春、沙玉光、宋书元等人来往。见面后在一起谈论主张、看法、理念呀。每周必见面,我偶尔也听听他们的谈话,我认为他们做这些事情不是为了自己。我也会经常为他们做饭呀,买些小吃之类的。我出生在一个男尊女卑的家庭里,我认为男人就应该干大事,男人应该有自己的事业。女人就应该多做家务、做饭、看孩子、买东西呀,我倒没有觉得有什么苦的。我认为很正常,没有怨言。

路:这么多人被关押,那你的丈夫在做什么事情呢?

贾:我丈夫也被公安叫走,向他宣布刊物被强行取缔。这以后,形势越来越紧,每年都抓人,我一下班就赶紧回家,我一走到胡同,看到警车就恨不得一步到家,看看他被抓了没有,警察是不是来抓他了。

路:你为丈夫的安危担心吗?

贾:是,因为与他在一起的朋友,不是这个被抓就是那个被抓了。我想早晚有一天丈夫会被抓走的。有时半夜起来,或是突然有电话采访他呀,甚至告诉他谁家被抄了,或是谁又被抓了。我很长时间生活在恐怖之中。

路:这种状况持续了多久?是如何面对还是小孩子的

贾: 我儿子一直是生长在这样的环境里。记的有一次王丹他们组织大家去樱桃沟郊游,警察们当着孩子的面抓了好几个人。我儿子问我:“叔叔是好人还是坏人,警察叔叔为什么抓这些叔叔呀?”在他印象当中,警察是抓坏人的,为什么要抓与他一起玩的叔叔,他认为叔叔也是好人呀,他弄不明白了。

路:你怎么回答儿子呢?

贾:没法回答他,只能告诉他,与他一起玩的叔叔不是坏人。警察叔叔不是抓他,是带走他们问其它的情况。他想不明白,年纪太小了。

路:你经历八九年的过程,你当时的立场是什么?

贾:八九年,我自始至终是站在学生这边。因为我亲眼看到学生在刚开始的时候,反官倒、反腐败。

路:什么是官倒?

贾:就是政府官员利用职权来倒买卖,也叫投机倒把。学生的要求没错,是正义的。反映的是民心。刚改革开放时,这些当官的为自己谋私、谋官、谋权特别猖狂。非常腐败,但比现在要强一些,那时老百姓看不惯呀!所以学生们先组织起来,提出反官倒反腐败。老百姓认为学生提出的对,还有很多工厂、机关都出面维护学生。也有一些部队出面维护学生。国家不能这样腐败下去,宪法里提出来国家是人民的,是公有财产,当权者利用自己手中的权力全变成私有化,不该这样。64自始到终北京的部队、警察没有镇压学生,他们目睹了这一幕,事实都能看清楚。他们认为学生是对的。1989那年,是自历史以来北京治安最好的一年,犯罪率是最低的。好多有冲突的人、有矛盾的人都说,现在是特别时期我不与你计较,一切都是为了支持学生。当时民心所向一切都是为了学生,不想给学生带麻烦。

路:你认为学生的行为或是思想来自什么?

贾:我想是越有知识越“反动”吧,因为他们知识学得多,道理明白的也多。看的听的都比较清楚,所以对现实反映更强烈一些吧。我不敢说全国,北京的学生及北京的老百姓都有这样的诉求与认识。学生说的对,做的对,所以尽管六四时期那么紧张那么严峻,但北京老百姓家家熬粥及酪饼、买冰激凌给学生们吃。老百姓骑自行车、三轮车及摩托车去救援学生送吃的。家家送被子、钱,凡是生活中的必须品全送给学生,全力支持。

路:你刚才说北京警察没有镇压学生?

贾:是。北京的警察一直很平和,开始时他们没有参加镇压活动,后来我就不知道了。

路:后来发生了突变,开枪是哪些人干的?

贾:是外地调来的野战部队,北京的部队调不动。我听说,两周前就把这些部队密封了,不让他们知道事实的真相,只告诉他们执行命令,说北京有暴徒打砸抢,要镇压。

路:部队被愚弄、被骗了?

贾:对,他们不知道事实情况,不知道真相。

路:64事件在天安门持续了多长时间?

贾:1989年4月27号发起,一直到6月4日,4月27日中央发表了一个社论,把学生气着了,学生们说不要这样给我们扣帽子。当时,政府不但不收回,反而变本加励地开始动用军队镇压,开始戒严。外地学生、老百姓不断到天安门声援。6月4日后开枪杀学生,街道上都是部队。开始觉得他们是人民子弟兵,以为他们不会开枪,但没有想到,事实上他们开枪冲着学生及老百姓。报纸与电台说当时死了四百多人,民间传说死的更多一些。没有想到用枪、坦克、裝甲兵来对负手无寸铁的学生。老百姓供养他们,为他们纳税,是为了让他们保护人民,想不到他们会开枪杀他们的孩子。

路:那时你的丈夫在做什么?

贾:从5月份开始,他天天晚上出去堵军车,以及声援学生,怕学生被军队伤害。晚上十一、二点才回来,我每分钟都担心受怕。他们做小板,再钉上钉子防制军车开进来,或是靠进学生,把车堵在城外,许多市民都做,都拿着出来维护学生。

路:那时电视或是报纸有什么样的消息?

贾:六四的头一天晚上,广播里没有任何节目,全部都是戒严令,情况很危急。

路:危急的情况下,你丈夫有没有自我保护意识?

贾:不知道他的想法。但是丈夫还像以前一样,晚上照常出去维护学生。6月3日这夜十二点了仍没有回家。而且街上不时响起枪声和爆炸声,街道总有进进出出的人大声喧哗着,部队进来了,开枪了。已经有学生受伤及死亡。我心里着急的不得了,不知丈夫在哪里,看着入睡的孩子离不开,也无法出去寻找丈夫。夜三点,我一点困倦也没有,他才回到家中。我看到他身上有血迹,及血腥味,裤子也撕破了,我以为他受伤了,赶紧问他怎么回事,他就哭了,他说:“他们开枪了,学生们受伤了,也有死亡的。我们拦不住,没有一点办法。今晚就有学生受伤,我在救助过程中,他就死在了我的怀里。”他哭泣着,连声说:“太惨了,太惨了。”我赶紧问他有没有受伤,他说没有,身上的血是学生的。我担心突来警察,或是部队的到来,我连夜就洗了那条裤子。直到现在丈夫仍时常说我:“不应该洗,那是罪证。”我当时只有害怕丈夫有危险,顾不上想这么多。也怕丈夫也被带走,时局非常恐惧,都在清算。事实上确实有许多帮助过学生的百姓,被关押起来。

路:你们沟通过吗?他当时的感受或是怎么看待当前的局面?

贾:没有交流过。但接下来几个月,丈夫总是沉默无语,不说话。看到他的状态,我天天都提心吊胆,不知道他内心的想法与感受。

路:当时的社会或是政府在忙些什么?

贾:主要是清算还是进行中。时局仍在动荡不安中,总书记赵紫阳被撤职了,党员重新登记了,市民被一一调查,谁参加了声援学生运动,谁堵军车了,谁打戒严部队的士兵了,谁烧了军车,谁抢了军需用品,街上站满了戒严部队,他们全副武装。枪口对准每个从他们身边走过的人,如果谁多看了他们一眼枪口就对准谁。街道上人越来越少,因为走路人要在枪口底下往来,都害怕。

路:那时你在做什么?或是你的感受是什么?

贾:那时我天天上班,单位每天都送来受伤的学生及戒严的士兵,市民不断到各大医院寻找戒严的士兵。市民们恨他们无辜打伤、打死学生,想找他们理论,想说明学生是爱国的,学生只是善意的反贪官、反腐败。因为市民想不通,解放军为什么开枪杀害学生,他们还都是孩子。我当时的感受就是心天天悬挂着心。

路:市民能找到戒严士兵吗?

贾:不能,因为政府把那些士兵们藏起来了。让士兵们换上便衣,对外宣称是大学生。事发没有几天,我医院突然戒严,某天深夜秘密地把士兵运走了。后来听传言,这些士兵曾在地铁里(秘密通道)运走,也许转运到无人能知的地方,总之,他们消失了。

路:64后,你看到这个社会有变化吗?

贾:我感到社会在退步,人人感到恐怖,非常不安,一点安全感都没有。退回到文化大革命时期,不能再说话,会惹祸。我更加担心丈夫,他的状态令我不安,他不说话,我知道他看到社会如此状况非常苦闷,非常压抑。

路:身边的朋友经历六四,他们有什么变化吗?

贾:刘念春及张林组织劳工运动,号召工人要有自己的权力及工会,争取自己的合法权益。秦永敏他们出台了《和平宪章》,何德普参与他们诸多活动,他们经常往来,也经常到我家来,警察也常常跟踪到我家,经常警告何德普不许与他们来往,否则会被抓起来。那时我就认识了他们这群可贵的人,按警察的说辞是异议人士。这批可贵的人经常在我家讨论时局、社会的发展、法制的建全,以及每个人所思所想等话题。他们有责任感、有担当,我听到他们讲这些,就很佩服他们,他们真的很了不起。由于与丈夫有同样的信念,所以觉的他们很亲切,我也愿意时常做一些家常饭招待他们。

路:朋友们行为被社会接受吗?工作有没有持续下去?

贾:我所认识的丈夫的朋友大部分没有工作,因为从事民运活动,受到警察的跟踪、警告、监控,大多数人单位都不敢要他们,还有更严重的就是掌权者直接到单位强迫开除这些朋友们。更多时候,单位知道这些人的想法与观点后,也会找各种各样的借口解聘这些人,单位的领导主要是怕牵连。因为他们的官运与财运都在掌权者手中。朋友们多数生活在贫穷中度日。偶尔饭钱与衣服也难维持,但他们很可贵,依然没有放弃心中的信念,更没有与当局妥协,而且很乐观,坚信民主必然到来,法制必然建全。

路:哪一年成立的中国民主党,组织形式?

贾:1998年。有党章、有宗旨、职权及组织的明文规定。他们的宗旨是:公心至上。

路:他们为什么要成立?有什么样的诉求?结果如何?

贾:丈夫们多年的愿意就是希望有个组织,毕竟组织力量大,因为成员都是志同道合的朋友,他们共同的理念就是实行多党制。他们认为只有这样,国家才会进步、壮大,公民们才能在自己的国度里安居乐业。

路:你支持他的这种做法吗?你是怎么理解的?

贾:我认为他们这样做是对的,我理解并支持他们。

路:政府允许有这样一个组织成立吗?他们是全国性质的吗?

贾:不允许,遭到残酷镇压。很多省的民主党领导者入狱,并被判重刑,大都在几年至十几年刑期。他们是全国性质的,全国各省都有民主党的支部。一批被抓进去了,接着又站出来一批勇士,至今还有人陆续被关押坐牢,他们是比金子还可贵的人。

路:你丈夫是哪一年出事的?为什么?

贾:2002年11月4日被抓。我作为家人深深知道,是因为他的追求与理念。一直到2003年10月14号才有消息,也就是失踪了11个月后,在第一次开庭,我才见到了他,结果是被判了八年刑期。我相信丈夫无罪,其中一条罪状是他给美国总统写过一封信,中国的民主在哪?因为宪法中写着,公民有言论自由,宪法中也没写着不能结社,我认为恰恰是中共违法了。

路:丈夫被抓当天的情景你能讲述吗?你当时的心情怎样?

贾:2002年11月4日,像往常一样下班,回家做饭。然后,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聊天。婆婆说:“德普,下午,片警来电话问你去那里了?”我问丈夫:“是不是要开十六大了,又要看着你了?”以往每到所谓的敏感期家,门口都有警察来看着或被带走。7点半,派出所的张所长,管片民警于XX,来到我家,说:“老何,要开十六大了,这次咱们选个远一点的地方玩几天去。”几分钟后,进来十多个穿警服的警察,向我出示了一张由北京市公安局签发的传唤证,要把丈夫抓走。看到丈夫身上没有穿外衣,我向他们提出让他穿上大衣,并带上洗漱用品和换洗的衣服。平时给他准备了一个包,随时准备被带走。当我递给他时,被一个警察抓过去仍在椅子上,不准丈夫带走,并当着儿子、婆婆的面给他带上了手铐。我拿起大衣坚持让他们给丈夫披上。11个月后在法庭上,我才得知这些残忍的警察用这件大衣捂住他的头,要不是他拼命抗争,恐怕会被捂死了。当时我连再看丈夫一眼的机会都没给,就这样被急急忙忙地押走了。

接着,警察向我出示了搜查证,把我、儿子都赶到婆婆的房间去,他们开始抄家。这时,那个所长、片警把我带到他们的警务室,我木然的跟着,脑子里一片空白。所长问话,片警记录。

张:你对刚才的事怎么看?

我:对此我表示抗议,强烈抗议!

张:抗议什么?

我:抗议你们没有说明任何理由,就把我丈夫抓走,还抄我的家。

张:你对这件事有什么打算?有什么举动?

我:我去找。

张:找谁?上哪儿去找?

我:谁把我丈夫抓走了,我就找谁。分局抓的,找分局;市局抓的,找市局。

张:你明天去找,难道不上班了吗?

我:明天一早我会去请假。

张:我劝你那儿也别去,去了也没用,单位不会批准你请假。回去以后,能不能保证不见老何的朋友。

我:我不能答应你们。

张:你就说老何出差了,他们的朋友就能想到老何被警察带走的,让他们想象出来,还不用你说出去。全家只有你工作,一家子依靠你生活,如果你因此丢了工作,你们家人的生活怎么办?儿子谁养活?老何谁管?婆婆谁照顾?刚才,把老何带走时,你还挺沉着、镇定,挺不一般的。

我:我遭遇这些不是第一次。

张:怪不得你不害怕呐,原来你的经历还挺坎坷。但是,你不要把你的遭遇怪罪这个社会。

我:不怪社会也行,那怪你,你干吗?

他们做了近两个小时的工作后,就把我带回了家。围着我好几个警察,向我出示了抄家清单,一式两份,让我在上面签字、按手印。我只签了字。我想今后凭着有我的名字的单子,找他们要回物品。但是,我坚持不肯在上面按手印。他们说,怎么不按,让你按,你就按。我说:“我是不会给你们按手印的。”警察们搬走了我家的电脑、打印机、扫描仪、文件、光盘、软盘、信件、通信录。他们走了,丈夫走了,而我的心也随着走了。望着被警察翻乱的屋子,看着家里那一老、一小的依赖目光,我不能哭,不能倒下,不管有多痛苦,都不能表现出来。从此以后,我就是他们的精神支柱,是他们的依靠,他们需要我这个小女人撑起这个家的天。

路:你丈夫出事后,你做了哪些努力?结果如何?

贾:丈夫在2002年11月4日晚上被北京市公安局20多个警察抓走后,我向他们抗议警察没有任何理由随便抓人,还提出要为丈夫送衣服和日常用品。11月6日,西城分局展览路派出所的所长再次找我谈话,我再次向他们提出了这两点。由于我再三提出,11月10日警察们终于同意我的要求,可以给丈夫送东西了,衣服和洗漱用品。丈夫被抓走的两年的时间里,我曾三次给美国总统布什写信,请求他呼吁中国政府释放我的丈夫。2003年10月30日,曾经给美国的卡特基金会主席写信,请他关注中国政府对我丈夫的迫害。2003年7月25日,我致信中华人民共和国最高人民法院,对他们超期羁押我的丈夫提出抗议。2004年,2005年两次向全国人民代表大会致信,抗议中共政府违反法律。2003年3月1日,致信委托中国民主党主席徐文立先生,请国际无疆界记者组织关注我的丈夫。2003年1月,我给联合国人权主席写信,请求对我丈夫的状况给予关注。

2004年4月10日,再次向联合国人权主席写信,告诉他中国没有自由,释放政治犯。2002年12月22日,公开致信北京市公安局,要求家属有权知道丈夫的情况,让他们放人。2003年10月14日我向媒体通报了丈夫第一次开庭的情况《不让旁听的公开审理》。2003年11月6日,对丈夫的第二次开庭写出《五分钟的判决》。

为了改善狱中丈夫的境况,我曾致信北京市监狱管理局、北京市第二监狱,反映狱中不合理的情况。由于丈夫两次被警察毒打,我多次找北京市监狱管理局反映情况。在丈夫被抓后,我曾经多次到北京市公安局信访处,打听丈夫的情况,究竟去了多少次,自己都数不过来了。

我还曾经到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检察院、中纪委、北京市政府、北京市监狱管理局、北京市公安局多次上访。我想,在这个社会制度下,不会因为我做什么,我怎么努力,而改变政府对我丈夫的现状。

路:你丈夫出事前与出事后,你自己有变化吗?

贾:我想是变化非常大吧。展览路派出所的民警于卫军曾经说过:“燕泽喜(从前是我们居住小区的管片民警)说您贾建英怎么这样了?跟从前一点都不一样了。以前很少说话,一说话就脸红,从来都没有大声说话过,特内向,现在怎么这样了,现在有些事做得比老何都过分(胆敢给政府找麻烦了)。”流亡到美国的贺信彤大姐来信说过:“看了你的信,心里又高兴又酸酸的,好好的让你经历这么多为难的事,千万别责备自己,什么‘小疯婆’,还不是逼的!我也一样,那时,有的时候自己都控制不住自己,话特别多,说话特别冲,变得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你知道了,要这样看:首先,有必要!因为如果你再软弱,别人更欺负你了;然后,要自己把握自己,随时调整自己的心态,不上当,不真的生气,叫做:先学不生气,再学气死人。哎,咱们这样的人,气死人难学,生气倒是自然的。几年下来,自己先老了,先病倒了,何况原本身体就不好,心里还要惦记德普、孩子、父母……。人毕竟是人,而且咱们自己清楚,咱们不会不凭良心办事,甚至就是警察说两句通情达理的话,咱们也感动得反倒同情人家,体会人家工作的不容易了。所以,咱们真的是没有大出息的人。怎么说呢,自己知道,我们是好人,善良的人罢了。但愿老天有眼,好人得好报,可老天也觉得我们这样的人需要历炼,需要看清世事的复杂,艰难,认清人间的丑陋。不生气,学会审美,更要学会审丑。冷静地面对现实,面对人生,一切也就简约起来了。一切才会站的高,看得远,立意高。我们都有非常好的、真正正直的男子汉作自己的丈夫,有正直、善良、有出息的好孩子。小贾,可别小看这些,不是谁都拥有的!那,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其实是幸福的人了,但也注定要吃许多的苦难,注定非常艰难,路很长,要有非常的耐心和勇气,所以要会保护自己,时不时地提醒自己:”我很尊贵,我很骄傲,我很自信!我要爱惜自己,为了爱我的人!‘“

有时静下来想一想,我确实变了,自己都感觉出和以前不一样了,经常到市政府、高法、高检、市公安局、监狱管理局上访,这些事真的是我做出来的吗?还敢给美国总统写信,给国际人权主席写信,给人大写信,过去这些事我连想都不敢想。我们工作单位的同事说:“没看出来你还有这种本事?平时不言不语的,干出来的事,吓死人,你还是个外柔内刚的人呀。”我心里明白,我没有什么本事,也没有两下子,我仍然是一个很内向的人。今天,所做的这些,都是因为丈夫无辜受到了迫害,受到了冤屈,作为妻子心里着急、生气,才忘记了害怕,忘记了胆怯,忘记了恐惧。

路:请律师困难吗?谁为他辩护?

贾:正是丈夫对当局的了解,所以在他被抓前,就早早告诉我,如果他出事了,请找付可心律师为我辩护。所以当局通知我请律师时,我就直接找到了付律师。其间还有些周折,付律师患癌症没有工作,为了给何德普做律师,在病重中重新上班。另一个律师叫阎如玉律师,都非常爽快的答应了我的要求并办理了手续。我非常感谢他们,他们让我感动一辈子。

路:自你丈夫出事来共为他花了多少钱?有困难吗?

贾:在签协议的时候,我看到委托书上费用是一万元。我当时就与律师说:“对不起,我不请了,我没有这么多钱。”阎律师安慰我说:“钱的事你别着急,先接案子,先去见你的丈夫。”直到二审判下来,我才在朋友们的帮助下,交上了一万元律师费。在丈夫关押在看守所十一个月中,通知我到北京市昌平区七里渠几次交钱九千元(后退回三千元),在谴送处时期交一千元,2004年在第二监狱的一年多中送了三千元。每个月到监狱为他买食品150元,还要买一些日用品,内衣内裤、鞋子、笔、纸、书等。

2003年是我最难的一年,儿子上大学要交一万二千多元,还要买一些住校的用品。丈夫除了要九千元外,还要交一万元律师费。这些数字对我,可说是天文数字,我活了大半辈子,从没见过这么多钱。我从哪里去找这么多钱呐,我和丈夫结婚十多年,一直过着清贫的生活,家里没有任何积蓄。但是,丈夫、儿子两边都耽误不得,急得我没有几天的时间,头发白了一片。

路:这两年里你是如何生活的,是如何面对这种遭遇的?

贾:人们常说妇女能顶半边天,我想我是我们家的整个天。因为,我们家中不管是大事还是小事都是我一个人做。西城分局的警察找我谈话说:“你是家里的顶梁柱,如果出事(被抓),孩子谁管?老何也需要你,老婆婆谁照顾?”

路:他关押后的精神状况?

贾:一直很坦然,虽然遭受刑讯逼供,而且体罚非常严重,且遭到毒打,但没有动摇信心,不屈服当权者,且不承认中共政府对他的判决,一直很乐观。记得有一次我去监狱看他,他对着话筒为我唱起了《龙的传人》、《月亮代表我的心》,我记得那是台湾歌手侯德键和香港成龙唱过的歌。望着他苍白消瘦的脸,一字一句非常认真的样子,我被他的歌声感动得泪流满面。我和他结婚20年,从没有听他唱过歌,对他来说,也许唱一首歌,比写一篇文章更难吧。虽然他的歌唱得很生硬,但是,我觉得他比任何一个歌手都感动我。

路:什么罪名,多久判下来的?

贾:“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罪”,整一年判下来。

路:为什么这么长时间才判刑?符合中国的宪法吗?

贾:因为权大于法,超期关押11个月。公、检、法,目无宪法,公开违法,无视公民权。

路:我记得你曾说,开庭宣判时,你不仅没有眼泪,反而笑了,为什么?

贾:我上午10点来到北京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拿出身份证到传达室领旁听证,一名女工作人员告诉我没有旁听证。我问:“是只有15号厅没有,还是所有的开厅都没有?”她愣了一会儿说:“里边通知我哪个厅有,我就发那个厅的,15厅一会儿有人带你进去。”10点30分,从法院里走出来一个穿制服的男人(在2003年10月14日第一次开庭时也是他带我进去的)说:“贾建英跟我来。”他替我领了一个证,交给门口站岗的武警。10点45分我走进15号庭,里面的三个法官已经坐在各自的位置上,两个书记员,一名录像人员,厅长刘香。我坐在中间一排,法官说:“贾建英你坐在后边的角上。”我说:“我为甚么不能坐在这里?”他说:“一会儿还有别人。”,我说:“来人再说。”法官和旁边的人小声的说了几句甚么,就不再坚持了。果然,一会儿走进来三女两男坐在我的周围。11点整,德普被带进来。我和丈夫打了声招呼,他向我和律师点了点头。法官马上宣读判决书。丈夫没有听法官的判决,不断的高呼:“抗议对民主党人的迫害!中国要走向民主!中国要实行多党制!公民要有言论自由!”他反复大声抗议,法官的宣判不断被他的抗议声打断。最后法官匆匆宣读完,连询问何德普是否上诉的事都没有顾上。丈夫被带出法庭,我紧紧跟出来,楼道外站着很多人。我听到一名女工作人员说:“这个人真棒!”整个过程也就5分钟,公诉人没有到庭,进了门就宣布判决书,给人的感觉就是法庭很可笑,我笑出来了,我与老何对视了一下,笑了笑。后来警察与老何说,我们没有见过你妻子那样的人。他们说我沉稳,其实,我知道这不是沉稳,而是,实在可笑。是一场闹剧。

路:记得有一次,我与子立在法庭上也碰到了同样的问题。事后他写信给我,问我在法庭上我竟然面带笑容,子立接受不了,他认为法庭是严肃的地方。我与你一样的同感,我想子立现在也理解不了,不是我不尊重法庭,整个过程法庭实在就是小丑的闹剧而已。虽然心里苦不堪言,但面对这样的法官、起诉人、呈现的证据、以及四个无辜者的一问一答,代表国家权力的工作人员一副人模狗样的样子,虚伪,黑白不分的样子,事非不分,我怎么也严肃不起来。实在是可笑,受不了!

他在法庭上讲过什么话吗?你是如何理解丈夫的?

贾:很为老何骄傲,听着老何的诉说,我感到老何很坦荡,很坚强,在法庭上宣传中国民主党的宗旨,理念,很佩服他。我很受感染。回家的路上,我哭了,一边走,一边哭,不顾路人的眼光。一年的焦虑、着急、牵挂,全都在这一哭中倾泻了出来。在法官面前我没有流泪,在警察面前我没有流泪,甚至我站在一年都没有见过面的丈夫面前也没有流泪。

路:被丈夫感动了?

贾:对,那种状态下,他还那么坦荡在讲民主党的宗旨,确实感动了。

路:现在丈夫在哪?你想为他做哪些事情?

贾:他已经在北京市第二监狱,我还会继续为他喊冤叫屈。

路:你经常去看他吗?

贾:是的,每个月都去。

路:他在狱中的状况如何?你每次看到丈夫,最想与他说些什么?你最关心的是什么事情?

贾:自从出事后,他身体一直不好,又得不到及时的医治,虽然身体差,但精神很好。监狱一直否认他有病。每次探监后时,我们彼此总是把最高兴的一面给对方。我最关心的是他的身体,并每次让他凑近我,贴近玻璃,使我能够看清他的眼睛,以便我分析他的肝病是否恶化,还会问到血压是否稳定。我每次看到他人,知道他没有受到虐待,心里才会踏实些。

路:丈夫出事前与出事后有什么不同吗?

贾:一样,没有变化,很乐观并且他多次告诉我:“我不会认罪。”

 (第三、第四部分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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