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中日记(续十二)

 

黄鹤楼主

 

2004年4月1日

今天周四,李所长没有来开门。

黄昏时等电视来的个把小时,与老张聊天,忆起泰山,陈,青岛的蛤蜊,泰安的羊汤,昆明的过桥米线,家里做的炒鱿鱼,煨鸡汤,牛肉香肠,好吃街的九九鸭掌,烤豆腐,吉祥的鱼拖,等等美食,又记起四季美的汤包,老通城的豆皮,青岛的珍珠项链,云南石林的煮茶美女,大理游船上的“掐新娘”——那个少女真漂亮!

如果出去了,当到北京、上海、海南等地转一圈,散散心才好。

一天没有心思读书。

想起晓波,想在他家住几宿,好好叙叙,请教。军宁,祖桦,莫律师,琢磨怎么回报。 想起王怡,冉云飞,流沙何,廖亦武。这两处是顶顶想去的。我最后落脚的地方,应该还是武汉。

晚上又是电视连续剧,王姬演的,商场女强人。什么乱七八糟的,心里烦。想到前天的信,实际上是断了他们拿我认罪做文章的后路,他们有可能是想以此作下台阶自圆己说放人的。后一部分,则有可能被他们拿去派上用场,有可能以我这矛攻支持我的朋友们之盾。不慎重!处事草率!现在,此刻,外面在发生什么?

不喜欢王姬,压根不喜欢这个女人!看见她演的东西就烦,看见她的扮相就产生调台的冲动。

勇敢。什么是勇敢?按自己的选择行事才是勇敢。按流行观念和模式做,并非勇敢。

气节,操守。你是自己命运的主宰,凭什么要把自己交由这些伦理学观念去决定?你是思想者,是质疑、批判、生产观念的专家,难道面对这些“非如此不崇高”的观念要被套住吗?你当然希望无损于世人眼中的清誉,你珍惜名誉,但现在的问题在于,当你面对一群什么都不讲的流氓时,你难道只会像那些面对强权无能为力只能先任其宰割然后再以坚守过这些清誉自慰的书生们惯常所做的那样去做吗?你面对的不是异族统治者,只是一群有对等的逐利权利的博弃者,他们从另一个角度讲,又是一群惯于讹诈,甚至可称之为以欺骗为业的人。你面对的是一股一心要镇压你的邪恶力量。面对他们,最简单最容易的应对办法莫过于躲进气节、操守的龟壳里然后任其宰割。你不希望这样。你希望达到的是以尽可能低的成本去战胜他们。你不是文弱书生,不是自命清高的处女般纯洁的什么伟人,你不是随他们想吃就吃的牛羊,你只是一头孤独的狼,一头在荒野中流浪的狼,一头孤狼,他们既然不按规则出牌,你也完全可以不按规则出牌。你不能静候他们来吃下你,你所想的 ,是要瞅准机会扑上去咬住对手的咽喉。你是从他们中间出来的。对他们的思维和行事方式,你再清楚不过了。当那个国安科长语带讥讽地说:“你也可以学曼德拉,坐二十年牢出来当总统”时,你的回答是,我不是曼德拉,也不准备学他。你是什么人,心里最清楚。但你不会告诉他们。你当时心里恨恨的说,我是一头狼,你们美着吧,总有一天,我把要你们吃掉!宪法可以拿来骗人,你还有什么理由不骗他们?他们是流氓,要战胜他们,最好的办法是成为流氓的老师。非如此不足以战胜流氓。你心里最烦的是被人凌辱时束手无策,过后却又絮絮叨叨。长期身陷囹圄,命运痛苦不堪,只能聊以操守美德自慰,你不要命运痛苦不堪,你希望自己的命运尽可能的好,起码不至于太过悲惨。你耻于事后哀告,你更愿意做一个帮助哀告者的人。你知道最不幸的事莫过于将命运交到别人手里,不论这个人是你的对手,还是朋友,还是父母儿孙,你都不会将命运交给他们。你要自己把握住自己的命运。即使犯下错误,只要是自己的选择,你都还是自己的主宰。

操守,名节,骨气,是伦理本位,是“立德第一”的中国式单向思维的民间表达式,其内核是唯美主义,一元化,本质主义。伦理是个选择,却不是唯一的选项。人可以是伦理学意义的人,也可以是政治学意义的人,经济学意义的人,法律学意义的人,远大目标意义中的人,趋利避害意义的人,智识意义的人,才能意义的人。伦理学只是众多选择中的一项,却不是唯一。人不可能全面,样样占全是奢求,正常的普通人总是有所侧重,某一点突出,补偿其它。

伦理是唯一的选择时,社会必定以此为尺度,区分等级层次,美德者最上,不完美者次之,所谓的无德者则理所当然的被打入底层。对品德低下者剥夺人权合情合理,监狱里对强奸犯盗窃犯的种种歧视,实出于此。操守至上,正是这种伦理至上论的产物。曾经梦想过做一个完美的人,但年过不惑,才知道自己充其量只能做一个有特色的人,一个按自己的选择生活的人,一个活得尽可能好而非尽可能伟大的人。我人格的底色是诚实,质朴简单的诚实,再不愿在此底色上主动去增添任何修饰色彩。白而带点灰的诚实。不是纯净的白,也不是污七八糟的灰,灰不是我的选择,白才是我所向往的,但环境色太黑暗,灰暗的折射光投映到我的底色上,我无法将自己隔离,无法拒绝这折射过来的光,只好任凭自身呈现灰色。

2004年4月2日

昨天老张二审开庭。事前曾征求我的意见,我劝他,辩护时平静,讲道理,不激动,陈述时,要以情感人。感动法官。回来时眼眶是红的,吊气追问,他坦承在法庭上哭了,表示忏悔,不该贪那几个钱。

今天李开门。他说这一段忙,开门少,马上又要回大悟过清明节。借机把赵、胡要的东西给了他,基点是前两天就定下了的。其中有一句话,也许今后会让人感到奇怪,我劝他们像我一样,在这个案子中要处理好自己。李所长转述夏在电话中说的内容:这几天莫律师天天与赵处长联系,赵找莫律师要《中法联合声明》,要《人权公约》。初步判断,这应该是个好现象。结合前几天央视持续报道联合国人权会议,这几天却对美国谴责中国的提案的表决结果不提,可推断出这一次很可能提案被通过了。我的努力,应该是非常有说服力的证据。也许上面有话交下来,此案要尽快结案。不过,这纯属猜测,结果如何,得等20日方能见出分晓。

让假律师提前坐上三档,接替纹身。

姜今天提审,原来,他的案子金额达50多万,还有一部车,可能还得被罚10万左右。碗被收走了两个,估计是前几天个个号子里加碗加饭,吃不完的又从厕所里倒,被民警发现后所里采取的措施。不能加饭,纹身、吊气马上喊饿,虽然这几天菜未曾断过。

2004年4月3日

牙刷被搜走后折断了再送进来。外劳的说所有号子里的牙刷都被折短了,统一行为。现在每根牙刷只剩下两寸长不到,牙刷把短到不够手捏的。早上洗口,等于用手在嘴里抠。没有了把的牙刷怎么也把握不住。有毛的一面经常翻转过去,稍不注意嘴里就给弄出血来。折断牙刷的原因,估计是出于安全方面的考虑。茶壶在这里时,就经常把牙刷把磨尖,在衣服上钻孔,磨尖后的牙刷把相当锋利,能杀死人。

换了假律师报数,经常出笑话,不是忘了报告后面的话,就是忘了答“是!”或者忘了带头念“文明监室条件”——虽然我是从来不念这捞什子的。

乐观预计,下个星期能出去。

继续读《自由秩序原理》。

2004年4月4日

前天把日期记错,今天才是清明节。

早上小孙送来29个面包,说是李所长送给号子里的。昨晚出去与李谈,在看守所办公室里。他劝我读书,说此案已非孝感方面所能定夺。检察院现在只有建议权了。李要我帮他写一篇演讲稿,他想参加公安系统内部举办的竞选科长。

我故作神秘地讲了几句话:“最害怕的是他们按现在的法律办,不管人权入宪不入宪,按现在的刑法判了再说。”得布下颗棋子!不甘心就这么被他们捕了又放了,他们恶人做完还能做好人。既有足够的信心在法庭上击败他们,就要设法把他们引入陷井。但说完后又担心,一旦真的耗上了,吃亏的是自己。

鼻孔毛长出来了,脚指甲奇长。

早上读报。朱木森在《孝感报》周末版上写张居正的一篇,内引张居正的一句:“莫言书生空议论,头颅掷处血斑斑。”这位政协主席在文章开篇就抬举熊召政。据此推测,此人在转向,政治上在向这边游移心思。

2004年4月5日

早上李开门,剃胡子,剪指甲。指甲剪却一直留在号子里,到黄昏还没拿走。往日,都是还没剪完就立即要走了。晒被子,到黄昏还没收进来,要吊气“报告干部!”,民警开小门说,呆会。午休时和大衣而卧。

小孙还有两天就出狱,做事便比以前马虎了。这一连几天,报纸、开水都没送。

读《自由秩序原理》,又是赶页数,贪快贪多,边读边忘。

又在等待,等待4月20日。看检察院到时如何发落。命运虽说已掌握在我手里,但坐牢长短,却必须听命于人。

念及夏春蓉在家一人带杜力,实属不易。如能早点出去,多好!还有孩子,半年多未见上一面了,多么想他!

昨天做梦,梦见自己在讲课。忽然黑板上被贴了一纸布告,告示我有罪。我很沮丧的回家,把一摞碗往一个台子上一放,每只碗边都沾上了泥巴——心想,这是暗示铁饭碗没了。把这梦说与大家听,他们说梦是反的。

(续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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