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犯李必丰(上)

 

廖亦武

 

 

采访缘起: 有关李必丰,我在文学纪实作品《证词》里,曾花费过不算少的笔墨。记得93年的某个夏夜,监狱院子里放老掉牙的革命露天电影,众犯看得津津有味,我和李必丰却退在人群外面仰望星星,讨论在宇宙当中,生命到底自不自由等大问题。李必丰突然说,他创作了一首上千行的诗,探问我有没有“指教”的兴趣?我却倒抽一口凉气,摆手答“不了不了”。

在我们那批六四难友中,李必丰的文字才华很醒目,所涉文体包括诗歌、小说、剧本、札记、哲学探讨、政论、呼吁书等等,但我从未把他的作品读完过。因为他的思维和双腿一样,走得太快,有时还是跳跃的,令人费解。例如“二进宫”才几天,在审讯的间隙,他就坐在黑牢里思考:“蚊子是谁发明的兵器呢?”

真有点古希腊哲学家的味儿。 

李必丰真正打动我的,是以下这首诗:

“但冬季过早地来临我们的树木开始干枯我们再也没有养份去供养于是我们的黑发被岁月的雪/冻得渐渐斑白我们的皮肤像龟裂的田野冬季来了我们都爱冬眠心脏累了血液累了我们在雪底下冬眠。”

这首诗带给我的回忆,首先是上世纪80年代,我读叶赛宁的青春时光。叶诗写到俄罗斯的冬季,阴郁的晴空,用了“打补丁的碎花布”或“肮脏的包头帕”等比喻;接着是政治犯在狱中仰望星空,讨论自由的情景;然后才是作者本人。“我们都爱冬眠”——李必丰说,其实他是个起早贪黑的人,一天睡不了两三个小时的觉;他“心脏累了,血液累了”,梦想“彻底冬眠”——他才41岁啊,就先后坐过两次共12年的牢,还曾偷越过3次国境,畏罪逃窜若干次!

我还回忆起26岁就卧轨自杀的海子;还回忆起自己——一个曾经才华横溢的诗人,是什么令我一行诗都写不出来?

于是,在2005518日,我专程赶回成都,在金沙遗址附近重逢了刚刑满释放的如今的诗人。

老威:时间晃得太快,一眨眼,你的7年刑期又满了!

李必丰:六四都6年了,廖胡子,你算我们这批难友中最幸运的。

老威:你指没有“二进宫”?

李必丰:不错。当年关在三监狱,你和佘万宝是上下铺,都判4年,没料到几年后,佘万宝又因中国民主党的案子栽进去,判了12年。你我加上许万平、蒲勇,总爱凑一堆,在晚饭后兜圈子,半个操场那么大的院坝,我们要暴走几十圈,还上气不接下气地畅想将来,猜测六四什么时候翻案,共党的寿命还有多长,等等。可如今,关满10年的蒲勇,出来3年就死了;许万平已经三进三出,累计刑期十几年,这次又栽了——他本来只有半条命,重庆警方又那么黑,再判个十年以上,就只有报销在狱中;而我,六四16周年,就坐了12年牢,人都快疯球了。

老威:听说你在里面写了200多万字的作品?

李必丰:被搜去了许多,剩下的还有几十万字。我整理一些出来,你看看有没有市场。

老威:我手里还有你一沓诗和日记,保存了好些年。我晓得,你狗日的命贱,越遭整,想象力越丰富。古希腊有个哲学家,叫什么忘了,被关押了50年,写了一本青史留名的著作:《太阳城札记》,北岛曾借用这个书名作一组诗的题目。还有更厉害的一位,被绞死的前一天,完成了《哲学的慰籍》,从容解脱……

李必丰:所以……

老威:所以丰子啊,即使大限将至,也不可绝望。

李必丰:可我既不是哲学家,也不是民运家的料,咋办?

老威:那我们就在此地此时,一句话一句话地说。

李必丰:原先我们已经说过很多了。

老威:那是断断续续的闲话,十几年了,大部分都忘了。

李必丰:我想想,你得有点耐性。哦,眼下最早的记忆是1970年,我6岁时,背着书包上学堂。大群同龄娃娃,放羊似地涌进教室,我个头最矮,所以抢坐了第一排。老师进来了,在黑板前宣布:“毛主席教导我们——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同学们,大家都出去,按老师的点名,一个个地进来,照先后秩序坐。”

于是,小朋友们就乖乖听指挥,重新进一遍教室。一会儿,53人都坐好了,就剩下我一个人在外头。老师放下点名簿说:“现在开课……”

我急了,以为老师没看见自己,就垫脚探头,叫道:“老师,还有我呢!”

不料老师回答:“没有你的位子。”

我哭了,可还是鼓起勇气问:“为啥?”

老师笑了,并且一字一顿地说:“因为你是四类分子的狗崽子。”

我才6岁,当然不懂,只能挂着眼泪回家问妈妈:“啥叫四类分子?”妈妈不好说,我就死缠,稍后才晓得,我爸爸在解放前加入过袍哥组织,当过保长。那一年,姐姐和三哥都小学毕业,也因为家庭出身问题,被剥夺了升初中的资格。妈妈见我懵懂可怜,就托熟人关系,找到小学校长。校长沉吟再三,才在最后一排给我放只独凳,后来见没人检举,又悄悄添了张桌子。

就这样,生命在屈辱和贫穷中萌芽,我从小就穿补疤衣裳,满山遍野挖野菜,因为父母的收入加起来才10多元钱,远远填不了6张嘴巴。我不得不学会忍辱偷生,但往往忍辱也偷不了生。比如有一次,几个娃娃到家里玩,比赛着在糊墙的报纸上画圈圈……

老威:糊墙的报纸?

李必丰:70年代,由于太穷太匮乏,城镇居民普遍用过期的报纸铺天盖地地糊砖墙。刚巧,我碰到了毛主席及其亲密战友林彪副主席的头版合影,就鬼使神差地用铅笔“包围”了副统帅的头像——这非同小可,没隔几天,不知被谁检举了,我们家突然降临了大帮公差:包括绵阳县公安局、丰谷区革委会、人保组、所辖居委会等,穿制服和不穿制服的十几个人,屋里屋外,反复勘探。还拿相机四处拍,重点钉准被圈的副帅像,啪啪地闪。临走前,干脆把屋里有图片的糊墙报纸小心翼翼地起下来,都揣走,据说要带到县里去作透视化验,检查有没有隐形反标。当时,我一个8岁儿童,吓得钻床脚,公差们一出门,却被爸爸拖出来,狠揍一顿。这是我第一次挨父亲的打,也是第一次与政治沾边,很莫名其妙。

老威:后来呢?

李必丰:后来没查出个啥,才不了了之。但从我降生以来,阶级斗争的阴云一直笼罩着。14岁那年,我爸爸患胃溃疡住院,我们在替他收拾床铺时,突然从凉席底下发现了许多份《申诉状》,还有《思想汇报》一类的东西。原来爸爸对戴“历史反革命”帽子一直不服,已申诉多年,却至死没个结果。当时哥哥姐姐要把这些犯忌的材料销毁,我却把它们捡起来,在心里,我发了个誓愿:将来有一天,把家里经受的这一切写出来。

由于家庭背景,我的小学和初中教育不完整,经常被赶出校门,只好忍辱求情,再转学。我曾经转过六、七次学,还曾失学去河滩拉船、背鹅卵石,备尝生存之艰辛。1985年高中毕业,本来考上了上海戏剧学院,却因户籍上的名字错误(把李必丰弄成“李必凤”,连性别也错了)耽搁了。为减轻家庭负担,转而考国家干部,以优异的成绩进了绵阳税务局。

文学的痴心不改,我在工作之余,创作了许多诗歌和小说,并接触了一些文学青年,大伙一道搞了个“寻梦园”。不料文学青年的聚会也引起公安们的警惕,1987年的某一天,绵阳市公安局一处传讯了我……

老威:上个世纪80年代被称为文学的时代,诗社多如牛毛,咋会独独传讯你?

李必丰:绵阳是四川最左的地方,我在狱中对你提过的《剑南文学》编辑刘德,仅仅讲了一堂课,质疑电影《高山下的花环》,就被判刑7年。所以,在反资产阶级自由化之后,吓一吓我这种小虾米,不算反常。我进了一处办公室,见桌子上有一份《本地区国民党特务名单》,就溜了一眼,竟瞅见“李XX”,我爸爸的名字!

震惊之余,急忙后退,一处的便衣出现了,他问:“你就叫李必丰?我还以为有多大岁数呢。”接着他又自我介绍姓罗,并且说:“据调查,你们的诗社是非法组织,国家法律对跨行业、跨市县的结社行为不允许,所以要取缔。”那时我才23岁,血气方刚,就反驳:“你是公安,头顶国徽;我是税务,也头顶国徽,难道你说取缔就取缔?”

姓罗的愣了一下:“当然,目前是人民内部矛盾,我们对你还很客气,可总有一天……”

我没理睬,转身就走。可没想到,诗社很快就被查封,印《寻梦园》的油印机、刊物、纸张全叫没收。公安一处找到我单位,要送我去劳动教养,但我是业务骨干,单位领导替我作了担保。

事后,局长亲自到我家,找我妈妈谈心,还叹息道:“这个李必丰啊,工作、生活都没啥毛病,可以后在政治方面要出问题!”

老威:税务局长有此先见之明,也算难得。

李必丰:80年代初,绵阳警方取缔过一份叫《自由魂》的地下杂志,抓了不少人,而《寻梦园》上登了一篇评论,名为《试论西方文明》,其中引用了《自由魂》上的东西。当局捕风捉影,将两者牵扯上,暗地对诗社重要成员进行监控。后来成为我同案犯的唐先全这时也回来了,他曾是新疆《阿勒泰日报》的编辑,思想活跃,在该报上,他甚至搞了“20世纪影响中国的十大人物”的评选,其中有孙中山、蒋介石,也有魏京生。所以,在反自由化运动中,全国首先被砍掉的,就是《阿勒泰日报》。唐先全惹了祸,就跑回绵阳,我们一碰面,即臭味相投。对于我,这两年是黄金人生,我创作了大量的诗和小说,也结识了更多的文学同道。

转眼到了1989年,胡耀邦逝世之后,学潮兴起,我因不堪公安机关的迫害,就向单位交了辞职报告。5月份,绵阳大中专师生上街游行,我们看了,心潮澎湃,就亲自跑到城郊的建材学校,企图与学生联络,却被纠察队拦在校门外,骂我们是“社会闲杂”,图谋不轨。把个唐先全气得跳脚大叫:“凭啥子?龟儿子们懂个卵!”我急忙劝住,耐心向对方解释:“人人都有权爱国,我们也可以组织市民游行。”

第二天,我们当真弄了些“声援学生”的标语和横幅,动员了一些市民参加游行。521号,太阳热辣辣的,却有两三百个学生娃娃在市政府门口静坐。围观者不少,竟没人给汗流浃背的爱国者递一杯水。于是我的脑子一热,就站上一辆三轮车,开始演讲,号召大家给学生送水、捐款。那天我口若悬河,一讲几个钟头,嗓子嘶哑了也顾不上喝水。于是路人纷纷解囊,学生有了老百姓的支持,也士气大增。而我却因公开煽动,惹火上身,公安局扬言:“要抓税务局的眼镜!”

几个月后,演讲了啥子我自己都忘了,可警察记得,并且还上了《公诉词》。开场白大意是:“我不是学生,也不是工人,而是李鹏所说的‘社会闲杂’,一小撮中的一小撮,而这一小撮,就是被压在社会底层的广大人民。”

为了追溯我犯罪的思想根源,《起诉书》里还引了我登在《寻梦园》上的诗句:“这天太黑/月亮上的火山今夜看不见。”检察官曾是书生刘德的检察官,法官也曾是刘德案的法官,好象绵阳地区的政治案都是这套审判人马。检察官曾将大学同学写给刘德的毕业戏言——“莽娃子,你要改;若不改,要劳改”当作证词当庭宣读。而这次,这个文盲竟故伎重演,质问我“这天太黑”是啥意思?我答:“天黑就是天黑,没任何意思。”他说:“你狡辩,这是诬蔑社会主义制度一团漆黑。”我说:“我的眼睛不好,看黑就写黑……”

后来,经过绵阳《剑南文学》主编,你的盐亭老乡谢宗年的“专家鉴定”,“这天太黑”就成了名副其实的反动诗,构成铁证。

老威:你当场落网了?

李必丰:我闻风而逃了,径直去成都投靠同学。在爱国运动中心的人民南路广场,我们宣告成立成都市青年自治会,我当选为主席。

老威:具体有什么组织活动呢?

李必丰:与北京大学南下演讲团接触;并去西郊的四川工业学院,动员学生参加530日的全球华人大游行;还开会,想组织敢死队去北京声援。凭着诗人直觉,我发表末日演讲,认为“民主的5月将变成黑色的5月”,引起部分学生的不满,甚至去派出所告密,说我是“台湾派遣特务”……

老威:你怎么预感到末日的?

李必丰:528号晚上,我睡在老毛招手像的脚下,梦见6个公安,手持警棍,凶神恶煞地喝问我:“干啥的?”一下子把我吓醒了——可没料到,64号凌晨,梦境重演了——我在同一地点昏睡至7点,朦胧中,先看见两辆救护车钻出若干医护人员,忙碌着;而后有几辆警车哇哇叫着冲到观礼台下,清场开始了,坚持在广场的几十个人都被带走。嘿,果真有6个公安沿观礼台阶上来,用警棍指着我喝问:“干啥的?”我出身冷汗,就答:“记者。”随即摸出《四川经济文汇报》的《记者证》。公安没查出破绽,我又漏网了。

这期间,有一件事令我至今内疚:我们通过与院长辩论,好不容易从四川工业学院带出了几十名学生,不料在成灌公路上游行时,被仁寿县XX酒厂的货车直冲进队伍,当场造成16伤,死者为该校食品工艺系女生沙洁——而交警在处理这桩特大车祸时,却指责学生阻塞公路,拒不拘留肇事者。

话说回来,我漏网后即去四川大学,找地下高自联报信,于是大批学生又去广场声援。我亲自蹬了辆三轮,充作宣传车,直驱广场。车上除了印刷品、喇叭,还有川大二年纪的一位女播音员。学生与警察对峙时,宣传车就插在中间,女播音员举着喇叭,在我肩头上向敌阵喊话。可突然,一片绿森森的钢盔和盾牌冲过来,嘭嘭乱响,催泪瓦斯就弥散开来。我泪水长流地瞎撞,待眼前清晰,宣传车和播音员都失踪了。当时传言播音员死了,多年后才证实,她没死,只是被俘虏了。]

我们都徒劳地扔了些汽水瓶子,但很快抱头鼠窜,差点连鞋都跑掉了。我们又满怀硝烟地去工厂动员工人,无效;再转回广场边缘时,碰到绵阳朋友杨伟,未及寒暄,一颗催泪弹击中我的屁股,我哇地一蹦三丈高,眼睛针扎一般疼。杨伟拽住我瞎跑,远远近近,全是棍子打人的闷响,许多脑袋被敲得鲜血淋漓。

我们目睹人民商场燃起大火。许多警察聚在那儿,有救火车,但没去救火,而是追打扔石头的行人。有个女娃在二楼窗里喊:“不准打学生!”一个警察就闻声把催泪瓶甩进去,只见一股腥红色的烟嘭地喷了出来。

四处狼烟,我只好又回到四川大学。高自联的人却警告我:马上逃,部队已占领科技大学,转眼就进入川大!他们提供了三轮车和一顶草帽,我又落荒而逃,回到街头,见到六四这天感人的一幕——6个居民老太太,跪在东风路中间,苦劝电讯工程学院的声援队伍别去广场:“全部都是兵,你们莫去送死!”

4号和5号,我都在大街小巷晃荡,部队和手无寸铁的市民和学生在进行拉锯战,许多人受伤,鲜血迸溅,我亲眼见成都五医院里躺着不少伤员,有个女学生正在抢救中。

人民商场的大火燃了很久,直到5号下午,我又转回来,还见焦梁断柱在冒烟。有个人从灰烬中捡了瓶高橙,却被围观群众痛打一顿,责骂他“发国难财”。

有人说,人民商场大火是隔壁人民东路派出所警察开枪引发的,他们甚至抵着人的胸脯抠扳机,激起众怒。大伙把固定栏杆的水泥桩子撬起,去封派出所的门,阻挡里头的警车冲出来。

66号,成都沦为一座兵营,大势已去,我们七、八条落水狗就结伴逃往云南,其中有工人、学生和记者。我躲在昆明一个同学家里,喘息未定,又遇上68日公安局的大搜捕。于是从上海、北京逃亡至此的各色人等,重新结伙窜向西双版纳,到了景洪,再遭遇搜捕,大部分人被抓。我也落网,在景洪县看守所关了一宿,我坚称自己是记者,在边境一带体验生活,写报道,就蒙混过关。释放后,我重新联络了几个幸存的逃亡者,在缅寺雇了个和尚充向导,开始偷渡。

边防较混乱,我们过国界时还照了集体像,跟着进入原始森林,不久和尚失踪了。我从小腿快,加之逃命心切,所以在林子里猛窜了一会儿,就与其他同伙失去联络。我“哎哎”叫唤了几十声,也不见应,于是牙关一咬,透过枝叶判断过方向,朝南走。我起码奔了三天三夜,人都累虚脱了……

老威:这段历险,我在监狱就听你讲过。

李必丰:印象太深刻了。原来想象密林内有毒蛇猛兽,还买了把砍刀带着,后来也嫌重,就丢了。出密林时我躺在地上,稍远处,隐隐有缅地村庄在阳光下闪烁。我眼泪一下子出来了,就顺着山坡朝下溜,直到屁股接触到一片旱地芦苇,才站起。我拨着一人多高的芦苇,哗啦啦地往前,走了几百米,突然出现了岔路口。

直觉告诉我,向右拐是正确的,而我却鬼使神差地直走。脑袋嗡嗡响,“向右拐!向右拐!“的声音老在回旋,可我还是不回头——这个意识无法支配双腿的情景,我曾经梦见过多次。直到树叶越来越密,迈不动脚,有一枝头还斜插进镜片,啪地扎了眼皮。我一痛一惊,方猛然刹步。我的耳边响起人声,听不懂,待我听懂“不准动”三个字时,已被包围了。

估计有七、八个人端枪指着我,“举起手!”又是三个字。我下意识地刚把双手举过肩头,蓦然看见一团红光冲着我——那是乌黑枪嘴上闪耀的太阳!汪地一声,我双膝一软,灵魂骇出窍了,裤裆也尿湿了一大块。

待灵魂回窍,我已被两个人架着,双腿拖地进了一村庄。你猜怎么着?俘虏我的居然是四川老乡,70年代跑过去参加缅共人民军的重庆知青!当时,人民军正在中国的支撑下,与政府军打游击战,所以虽是故乡人,他们还得遣送我。

我怎样哀求都没用,这些,我对你讲过,你还写进书里了——他们通过中缅百姓杂居的村子,把我五花大绑,交给边防武警。松绑后,8个武警列队,叉开腿,命令我从肉胯的通道钻过去。我不干,武警班长一起腿,我被踢飞起来,至少几米开外,才一个狗吃屎跌下来。裆内一阵剧痛——自此,落下了疝气这病根,夏天乘凉,稍不留意就漏出一大砣。

我差点没被打死。而后,哨所雇了辆拖拉机,把我双手捆牢,连一根长绳,在后面拖拉着跑。脸已变形了,衣服成了刷把,他们就这样把奴隶带回景洪,关在看守所。审问我:“烧了多少军车?杀了多少解放军?抢没抢东西?”我否认,他们嘲笑我:“哪你为什么越境逃跑?”

我还是那句话:我是记者,来边境体验生活,写报道,不慎迷路越境。他们搜出了我的《记者证》,竟意外地释放了我。

兜里揣着他们发放的1元钱释放费,我露宿景洪街头,走投无路,却不敢贸然去联络任何人。缅寺更不敢接近,因为和尚向导一旦暴露,问题更严重。我只好走回头路,过了澜沧江大桥,一天一夜步行到思茅,再爬了一个长坡,顺坡一下,又耗了一天,到了普洱。这其间,花1元钱买东西充饥,敲老百姓的门讨水喝,却没脸讨吃的。沿途都是芒果和芭蕉树,我爬不来树,偷不来东西,抛石头砸,累瘫了,芒果也不落下。芭蕉涩口,咽几口就头晕目眩,有中毒的感觉,所以不敢多吃。拢普洱,半步也挪不动了,就晃着《记者证》,死皮赖脸拦了一辆车,许愿到昆明再加倍补车费。

如此到了昆明,找到我的同学,他二话不说,就下了一洗脸盆面条,我嗖嗖地吞下,才揉着肚皮,有了说话的气力:“报国无门,逃亡无路,我只有回家。”同学当即给了我几十元钱,让我住店一宿,再乘火车——可没料到在当夜10点钟,我刚出门,没走远,迎面就来了十几个便衣。

“李必丰?”

我点头。

“你被捕了。”

跟着,我被关进昆明西山派出所。

老威:你被抓抓放放了几次?

李必丰:景洪看守所就进了两次,虽然发现了我随身带的《成都学潮记实》,可还是放过了;昆明看守所关了7天,又放了,让我自己回四川。最后是在绵阳老家彻底栽的——审讯时,出示了我这一路的照片,同谁接触了,全记录在案,太悬了,幸好这长线没钓到大鱼。

我的同学受到牵连,关了几天,教育释放;98年我再度东窗事发,又去找他,刚从他家出来没几分钟,就被钉上了。我二进宫后,他被命令天天去国安局报到,工作也开除了。

老威:你兜了一大圈,耗了多少时间?

李必丰:我7月几号栽的,差点连脑壳也耍没了。当时,成都东城公安局连夜提讯,追问人民商场被焚的细节,我吓出一头冷汗,晓得一旦定性为纵火犯,就死硬了。于是,提供了一连串证人名字。幸好天下有良知的人比较多,有两个书面证明商场起火时我不在场——这一定是父亲的亡灵在保佑。

我在收审所关了两个多月,定了性,就转绵阳市看守所。本来警方想以“成都市青年自治会”为题目,做成集团案,无奈证据不足。于是就以“反革命宣传煽动”治罪,我判5年,唐先全3年,杨伟劳教3年,刘家梦、刘应德另案处理。

老威:你在看守所关了多久?

李必丰:加上收审,总共一年多。

老威:里面的状况如何?

李必丰:自从坐牢,你一直在写作,我也是。受你的影响,我也描述了这段经历。有一次,我托跑巷道的贼向外头寄信,却被告密,我被整惨了。

老威:我在看守所挨过整,看守惯常的刑具是土铐、绳子和电警棍。他们怎么整你的?

李必丰:拳打脚踢,还把其他犯人提出来打,让我欣赏;使电棍烙舌头,一股青烟,一个跟斗;还端来一盆水,令我站进去,以电棍戳水,触电的波纹一翻,人就痉挛,向后一个倒栽。反复几次,就鼻青脸肿了。

老威:看来,各地狱警弄人都挺有智慧。

李必丰:我在自己的小说里,用大量篇幅记录了一个叫王X的变态女警察,她喜欢提英俊犯人出去,举行专场演唱会;还喜欢提着电棍巡视监房,只要发现门底有洗澡水淌出,就蹑手蹑脚拉开铁门,大吼:“狗日的,你不要脸,老娘也不要脸!”举棍直取全裸犯人的命根。入地无门,犯人越惨叫她越狠毒,两眼冒红光,还不由自主地哼哼。还有,每隔一两个月,她要领医生来检查性病,有病就一脚踢回来,没病就提取精液,不知派啥用场。

老威:怎么取法?叫大伙打手虫?

李必丰:自己当众弄不出来,医生就掐敏感部位。总有办法嘛。

老威:继续讲。

李必丰:1991年夏天,雨水密,涪江暴涨。你的《证词》写过狱中雨季:发霉、挨饿,我们更惨。有个晚上,正迷迷糊糊,却梦见蛇在添我的脚板心,本能地一缩,却溅起一片水花。我惊叫一声跳起来,原来洪水已淹上床铺。众犯睡在水里,逃跑无门,大伙一齐呐喊:“开灯!开灯!”可平时通宵通明的灯却没了,大伙漆黑一团地搅着水,没人敢挪半步,因为一跌下铺板,就陷入灭顶之灾。

放风天井的水已三米多深,我们垫起脚,避免水进嘴巴。此时听见门响,一个警察游泳进号,指挥大家手牵手地转移。一直折腾到天亮,我们脱险了,水还没退。

我们被转押至收容遣送站,一间号房约15平方米,却塞了70多人,肉贴肉。雨过天晴,盛夏的毒日头一出,号内热毒蒸腾,许多人的嘴像缺氧的鱼一般开闭着,太可怕了。

下午,看守所的水抽空了,我们又转回原地,满号的稀泥浆子,没法弄,人都变成赖蛤蟆了——将就着活下去吧!

不久,高院的裁定下来,维持原判,我被送往南充的省一监狱劳教。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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