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之音记者王怡茹（？）７月６日打来电话，希望了解刚刚被捕的山东自由撰稿人李建平的信息。这个电话促使我放下手中忙乱无序的琐事为李建平写点东西，因为李建平是《民主中国》杂志的作者，而我是这份杂志的编辑之一。我是２００５年秋天参与《民主中国》杂志的编辑工作的，从那时候起，李建平开始来稿。坦率地说，我在国内并没有听说过他的名字，由于我很少与人交往，对很多“网络作家”都非常陌生。但我一直希望网络媒体能够给这些并不知名的作者提供发言的平台，因为显而易见，他们的抵抗比那几个明星要付出更大的代价。

根据不寐论坛的报道，李建平被拘捕的消息是他的妻子续晖通过电子邮件发出来的。续晖在电子邮件中说，李建平５月２５号被派出所叫去，要求他交出护照，理由是他利用网络媒体发布煽动性言论，颠覆政府。第二天早上，５名山东省淄博市网络检查委员会的工作人员到李建平家，表示要检查网络安全。他们看过电脑之后，以电脑里有淫秽图像为理由，把李建平带走。２８号早晨，淄博市张店区公安局持拘留证搜查李建平家，带走了他的手稿、银行存折，还有国外寄来稿费的支票，随后又到他的公司里搜查他的手稿。６月３０号，检察院下达批捕书，理由是涉嫌毁谤，表示李建平在海外网站发表的文章对政府造成毁谤。续晖对记者表示，李建平公司经营状况不好，被捕之后公司更面临破产，家里经济来源几乎断绝。李建平家里有妻子和３岁的女儿。老家还有８６岁的母亲。

“以电脑里有淫秽图像为理由，把李建平带走”，面对中国警察这种流氓习性和中国政府的抄家恶习，人们已经司空见惯了。为言论自由辩护的努力，相关著述也已经浩如烟海。这些状况再一次证明，中国当局根本不是“实践理性”的对象，也不是“理论理性”的对象——世界试图对它讲道理，完全无效。这一言论困境展示了中国政治的灾民本质——它唯一的原则是灾民理性，这一灾民理性完全反对、嘲笑道德和逻辑，而把实用目标视为神。包括我本人在内，一些作者都试图面对中国一些恶案写下一篇流传千古的檄文，但却发现这几乎是不可能的。这不仅仅是水平不行，也是环境不同——欣赏密尔顿的那种民族精神还没有形成，这里唯一能够获得掌声的是毛泽东们和赵本山们。不过，李建平一案，仍然可以成为理论的对象，因为它显示了中国政治灾民理性又发展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从师涛案到李建平案，这两年来中国政府政治迫害的机会主义取向已经非常明显了，那就是专门残酷惩罚处于国际舆论边缘地带的作家，这种政策可以定义为“政治迫害的马太效应”。这一政策旨在达到如下目的：第一，既然那些精英已经引起关注，因此工作重点从管制他们转向管制跟随者；第二、给精英留一些声音以便向国际社会表明中国人权的进步；第三、对不知名的作者的打击不仅可以孤立知识精英，也可以杀一儆百——中国政府已经不再打算制造鸦雀无声的文革局面，但他们打算坚决防止这些鸦鸣不要连成一片。

总的来说，这一政策在国际社会比在国内成功。一方面，国内的“网络作家”仍然在不断涌现；另一方面，国际舆论开创不同程度地赞扬中国的各种进步。至少在２００５年夏天，包括美国《时代周刊》和英国ＢＢＣ广播公司等颇有影响的媒体，开始赞扬中国的经济成就和政治进步。这是一个非常可怕的信号。它至少表明，“政治迫害的马太效应”已经取得了某种成功。ＢＢＣ们完全不明白，所谓中国的经济增长和政治进步，不仅是以挥霍资源和制造社会不公正为代价的，更是以千千万万个李建平和佘详林的家破人亡为代价的。而中国之所以能在这些黑暗和冤屈中向世界展示其光明的一面，恰恰是因为中国政府精明地将李建平和佘详林的声音残酷地镇压在萌芽状态；而新闻媒体由于追逐新闻价值的可怜习惯，对这些罪恶行径往往视而不见。反过来，新闻舆论这种机会主义态度进一步鼓励中国政府的机会主义政策，使北京可以肆无忌惮地向平民百姓及其代言人行使暴力。我们有理由趁李建平一案提醒国际社会，当年世界对纳瘁政权的欣赏可能正在中国重演。

李建平被捕的消息的传播之艰难，就足以显示北京镇压一个不怎么著名的作家，其机会成本实在很低。美国之音的记者向我抱怨说，她几乎用了一个上午的时间满世界寻找，却没有一个人知道李建平的住宅电话。这和一些知名作家被捕而该消息几乎瞬间传遍世界的情况形成多么鲜明的对比。我这样说丝毫不想否定救援精英的政治意义；只是想说明，中共的政治迫害已经越来越符合“科学发展观”，越来越考虑镇压成本和收益之间的关系了。这是一种全新的形势，它迫使国际社会和世界的良心敏感地意识到这种转折，并及时动员起来保护话语权力中的弱势群体。

李建平等作家的可贵之处也在这个地方：他们并非不知道自己更容易成为镇压的对象，却仍然坦然无惧地直面政治黑暗。在我编辑的作者稿件中，李建平的文章属于强烈关注现实，用事实说话的实证性文字。这是我非常欣赏的。我想这也正是有关当局无法容忍的。我们看到，一些网络作家可能对政治黑暗进行文学抒情甚至激烈的诅咒，但这种写作状态未必让公仆们感到无法容忍。他们不怕谩骂，但他们怕事实。在师涛被捕并被判处重刑的时候，李建平通过网络把下面这个事实“摔向胡温”，他宣布：师涛一案打了“胡温”又一记耳光。他在２００４年１２月７日发表的这篇文章中还说：“师涛先生被捕，又一次告诉我们，中国不论怎么发展，都无法掩饰其在民主法制方面的血腥和残酷。”李建平对师涛案件的评论可以用到自己的身上了。但是，这新的一记耳光已经没有意义了。

如果说中国政治犯的案件没有秘密，那么最重要的证据就在于，中国政客们与耳光无关。自从毛泽东到邓小平，邓小平到江泽民，从江泽民到胡锦涛，中国政治的传家宝一代代传下来了，这个传家宝叫作“死猪不怕热水汤”。任何试图在道德和逻辑上控诉他们，都是不得要领的。拿破仑有一句名言：“我可以把你所有的指控变成这样一句话：那就是我！”李建平，连同他被惊吓逃在网吧里给世界发消息的妻子，和那个刚刚３岁的孩子，不过再一次把胡温指给世界看：那就是他们！

《民主中国》关注李建平一案，主要动机已经不是把他们指控给世界，而是把我们自己放在现场——面对李建平案，我们不再谴责北京，因为“他们”再一次证明自己低于批判的水平；我们要看见自己在中国政治文化中的位置，并通过关注那些受害者多少减轻自己的罪恶感。或者，我们也愿意为中国政府向世界道歉。今天是７月７日，又是中国要求日本忏悔的政治时间；我想在这个时间里，需要有中国人代表中南海里那些中国人向世界忏悔：５０多年来，他们在中国并开始在全世界犯下了超过日本人在那场战争中的罪行。

２００５年７月７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