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遗民、伪样板与伪新政

易大旗

 

 

 

偶尔从凤凰卫视的《社会能见度》看到了再访大邱庄、重评禹作敏的节目,感触良多。《民主中国》还是平面纸媒时曾发表过笔者的一篇文章《大邱庄——北霸天的兴亡》(1993年7月号),须臾十二年过去了,“天下第一庄”大邱庄的金漆牌坊已剥落倾圮,1993年大邱庄的庄主禹作敏琅铛下狱。只是其时六四余震犹存,江泽民的位置也坐席未暖,彼时的“政治正确”是反和平演变和坚持社会主义道路。故此,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这座大祠堂里的长明灯,却万万不可让阴风吹熄,于是1994年官方传媒又为另一座新牌坊隆重剪彩,那就是“共产主义小社区”南街村。它是坚持毛泽东思想和走集体致富之路的新样板。于是祠堂里的长明灯又摇曳不止地点燃起遗老遗少们的希望。

河南漯河市临颍县南街村和先前的“天下第一庄”河北大邱庄一样,从未“分田包产”而一步到位地实行集体所有的联合公司,所不同者,只在于南街村党委要求村民个个佩带毛主席像章,每日如仪地高唱《东方红》和《大海航行靠舵手》,南街村从1984年起就开展“大学毛著、大学雷锋、大唱革命歌曲”的革命洗脑运动,家家备有毛泽东选集,俨然是毛时代的遗民。诚然,哪怕是桃花源中人也难免有逸出祠堂家法的杂念,故此须有常备不懈的例行“斗私会”,村党委书记的王宏斌领导村民在会上作触及灵魂的“狠斗私字一闪念”。村中近万名外来民工,必须先到民兵营接受军训。克服“自由化”作风,合格才能上岗;全副武装的乡丁民兵则把守村口,禁止任何“不三不四”的人擅入本村。尤须一提,南街村里还建造了一座“朝天门”,完全仿造北京天安门的模型,楼主和舵手仍是毛泽东吗?歌词确系如是唱的,但此职实为庄主兼香坛坛主王宏斌所把持。在“政教合一”、“政企合一”的南街村,他就是总裁、族长、教父和大救星!南街村刷着的著名大标语:“这个世界是傻子的世界,由傻子去支配,由傻子去推动,由傻子去创造,最后是属于傻子的。”由此便可见一斑,此乃一个土皇帝和无数家丁农奴所组成的封建坞堡式庄园。

世事白云苍狗,本朝固有的意识形态眼见已如泥石流一般倾泻,空余百孔千疮的躯壳和符咒一般的话语词组。90年代后期,中共这大族长已在祠堂上重新安装了一座神龛,毛泽东的泥胎偶像已告褪色,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开坛老祖不再姓毛,甚至不是姓邓,而是姓江。“三个代表”百般乔装打扮之下,吹吹打打地上了花轿,用它来为垂暮破落的社会主义朱门大户“冲喜”,果然有了点招财进宝、一洗晦气的意思。江氏的思想秘笈不但要写入党章,而且写入宪法了。此时此际,南街村为先帝毛泽东招魂的老式经文,委实有些儿过气了。扒平了这座祖坟倒也不必,但要立个新牌坊便是势在必行。于是,华西村之盖世英名,一夕之间便如雷贯耳。

华西村位于江苏省江阴市,近年富甲天下,号称“天下第一村”,恰好它问鼎神州那一年,前“天下第一庄”的庄主禹作敏在狱中自杀身亡了(1999年)。而华西村取而代之,村党委书记叫吴仁宝。华西村和大邱庄一样,都是靠办钢铁厂起家的,而吴氏和禹氏的相似之处,就在于垄断权力、终身制、家长制和实行事实上的庄丁家奴制。华西村和南街村有甚不同?吴仁宝的聪明之处,在于比王宏斌更能“与时俱进”,他不太捧毛泽东这尊香炉,村中反有刘关张桃园三结义的塑像,他讲忠孝礼义,但首先要讲“三个代表”,把江泽民竖起的新图腾小心翼翼地擦的锃亮。不过,论权力垄断和个人崇拜,他和南街村的王宏斌别无二致,华西村有个艺术团,该团的保留节目《华西人》,就是年年月月乐此不疲地为吴仁宝唱颂歌,词曰:宝刀不老的引路人,高尚立环宇,人间此人少,圣贤有几人?这类肉麻而蹩脚的歌词,就是吴仁宝本人写的。追想大邱庄禹作敏从60年代初的生产队长到文革时期混上村党支部书记,再也没让出过手中的一分权力;而现年76岁吴仁宝当华西村的党支部书记,一当就当了40多年!所不同者,禹作敏尚未有机会子承父业,就吃上了官司,家族霸业灰飞烟灭;而吴仁宝却香火永继,日前让出党书记的印玺,新掌舵人便是他儿子吴协恩,还有他另外的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担任党委副书记,果真是江山一统,王朝永固!

其实,这正是整个专制政体的袖珍版缩影。中共执政五十六年,传国玉玺也“击鼓传花”一般交到了第四代核心之手,宪法里更明文规定本党“寿与天齐”的永久执政地位。正所谓:臭坑出臭草。禹氏、王氏、吴氏的现代坞堡庄园,无非是集权政治的树干上的小小瘤结罢了。

按说,不管族长或乡民捧哪座香炉拜哪尊神,都有其自由。依照“生存权说”和“猫论”,这三个村庄既然富甲一方,便是逮住老鼠的好猫,管它姓毛姓邓姓江姓胡,又或给刘关张重塑金身,顶礼膜拜,那又如何?殊不知,它们的致富钥匙都无任何示范性可言,当年大邱庄是钻经济转型期价格双轨制的空子去敛财爆富,并为中央各部委设立“小金库”为其洗黑钱,从而在批文、物资、价格方面获得丰厚回报;而南街村、华西村是从国家银行获得巨额贷款,建立工商业基础,而本村乡民之富裕,又建立在对外来民工的压榨之上,如华西村只有几千村民,但外雇了近10万民工,这些民工的工资仅三百元,还要为此签下苛刻的卖身契。即便是本村乡民,也没有基本人权,祠堂族长对他们实行从经济支配到人身自由的全面控制,简直形同庄园奴隶。原来,从《镜花缘》的君子国到《动物农场》,从虚饰的谎言到严酷的真实,这才是横贯于中国农民手掌心的黑色命运线。

以当下“三农问题”之严峻,倘若任谁都能把巨额银行贷款搞到手,树起“天下第一庄”的牌坊何其容易!然则比照吴仁宝与王宏斌,无权无势的农民企业家孙大午却贷款无门,他唯有靠民间集资来发展企业,这本非违法之途,但他恰恰伤及了官办银行和当地党政官员的利益,于是齐齐联手把孙大午做掉。而更多的地方连孙大午这样的乡间贤能都无法冒出来,一切生机都被官霸、商霸、村霸等钱权交织的巨网所绞杀。

今时今日之胡温新政,三个“天下第一庄”都次第淡出,连“三个代表”都有点枯焦的意思了。目下时兴的是胡锦涛的“新三民主义”,温家宝也立下重誓,要解决三农问题,此言曾掷地有声,却事隔一年有余了,农村凋敝如故,农民困苦如昔。倒听闻胡锦涛颁下御令,把《中国农民调查》一书给禁了。也就想起袁水拍的打油诗——袁某也属奇人一个,他当年以写讽刺国民党政府的打油诗起家,后来写歌颂大跃进的《红旗歌谣》,袁某顶着诗人桂冠混得象模象样,却写了一辈子都超不出打油诗一格。在他的所有打油诗里,我只记得讽刺国民党“新生活运动”的两句:

新生活,新生活。

什么新生活,还是老生活!

别看写得粗鄙少文,这拿来形容胡温“新政”,倒是再合适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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