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中日记(续六)

 

黄鹤楼主

 

 

 

2004年2月10日

找李所长要笔。与纹身发生口角,我的某句话可能不大合适,他把我给他穿的大衣一把甩在铺板上,牛脾气倒是不小。

李所长开观察孔说,李宗毅下午要来。

下午。李宗毅来,到8号里未及讲两句,我还坐在他对面穿袜子,看守所里一个民警进来,要求中止会见。据他说,因为案子已经退给了公安重新侦查,要会见,律师必须重新到公安局办手续。李宗毅说这是个好消息。但我却不知道好从何来。又多出一个月。

这都是那个辩护词导致的。不然,等不起诉书下来后再申诉,或者在法庭上击败他们,该多好!过早暴露带来的到底是报复,还是编织得更严密的罗网呢?李宗毅说到公安再办手续。要我等两天。等就等吧。也许,这一等就会等到3月15日的人权入宪成为定局之后才能放人。

李所长说这是个好消息。

刨皮开庭,他姐姐在开庭之后接见的时候,趁机告诉他他妈妈已患癌症,一回来就哭,出去时许诺要带菜进来的,回来时却只带回来30元钱。已是难得了,这是他进36号4个月来第一次有钱来。

2004年2月11日

走了个茶壶,来了个老程。打架,将别人头顶用菜刀砍出了血。50岁,杨店人,农民。

从今天开始等,得耐心地等它一个月。现在与公安较上了劲。虽然不怕多关多受罪,但还是失策,如果出去了再与他们斗,主动得多。现在,又得调整心态与他们周旋。

昨天为自己即将击败公安而兴奋,想象出去后写一个连载,题目就叫做《我战胜了公安局》,或者《我是如何击败公安局的》。还为定题目大费周章。今天又陷入等待的沮丧的泥沼。消极情绪升上来,让我有些烦躁不安。不知还会发生什么。按说,公安的行为必须符合法律的逻辑,但他们的智力还未更新换代,还停留在"有罪推定“和”反革命罪“的年代里,要想让这帮家伙们低头认输,恐怕是比登天还难。他们是专横成习的。

乐观的是,小小一个孝感市公安局,毕竟还不能一言九鼎。我相信自己已经强大到他们吃不下的程度,现在不是已经消化不良了吗?那么,变小一点,像孙悟空对付铁扇公主那样,先诱使他们吃下去,再在他们肚子里翻江倒海如何?这主意不赖!我被自己的奇思妙想逗乐了。

修改规则后,我在号子里的地位一下子超然并且尊贵起来。以前吊气在我面前敢捣蛋还顶嘴,其它人沉默,我一个忙于说教。现在,铺位在他前面的铜香炉、刨皮、纹身和老张联合起来说他。这些批评明摆着有些欺软,有些过分挑剔,但我只把握不让他们打他,其它的就由他们去折腾吧。这叫调动大家积极性,其实是建立等级森严的制度,利用等级机制的惯性减轻我这个统治者的压力,又提升统治者的地位,所谓分而治之,所谓以夷制夷,英国对印度,西班牙对印第安人,都用过,屡试不爽。在中国,被视为无尚的管理艺术,统治艺术,民间则叫作心计,韩信说刘邦的所谓"善将将耳“,搞得神乎其神的,实则简单的狠。这种体制典型地只有利于统治者,而不利于最底层的人。这些人一旦小有权力,马上以欺凌更弱者为乐,以欺凌更弱者打发时光,给自己枯燥的日子找乐子,并把乐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委屈之上而不自责。

吊气这小子,面相长得刮气,却实在是个体面苕,人人拿他开涮,人人拿他当下饭小菜,他却表达不出半点异议,好象这些强加给他的欺凌全是理所当然的。虽是孩子,不懂事,却连直觉的反感都不曾流露出来。真是奇观!以前因为自己出身底层,看到古希腊诸贤将底层群众蔑称为"只知满足口腹之欲的兽“,心里有些不同意。现在才知道,并非完全没有道理。

2004年2月12日

对付吊气的办法:吊气人小鬼大,无论你说他什么,都要狡辩,但只要说一声,再狡辩明天停你的烟,他就立即闭嘴。

从现在起,倒计数,到3月9日为限。公安的肯定要用足一个月的退查时间。在3月9日之前,案子不会有丝毫进展。

由他们去吧!由他们去搜罗吧,搜罗证据,编织罪名。

上午向老程讲"三农“问题,号了里声音太糟,吴警察说是自由市场。

2004年2月13日

上午开门,李所长善意地要我耐心等待,说还有人在为我说话。谁呢?

吊气与铜香炉争吵,铜香炉愤愤不平,说我袒护吊气。

2004年2月14日

我想,出去的日子不会远。这样想时,另一种念头也出现,越是乐观的时候,也许越会出意外。不过,这一回按理性的逻辑推断,与盲目乐观不同。

还是读书吧!积蓄一点总比空等要好。

老程讲述。孝昌县杨店镇,去年10月份出事,三角碑村的书记被人杀了。案子的起因是,该书记多次带人到杀人者家里收钱,收不到钱就打人,打杀人者的母亲。杀人的是个30多岁的光棍,头脑有些不好。书记此前从他母亲那儿收走100元,未打收条,又来要。他母亲说已经交了100元,书记让拿出收条来,拿不出收条就还要交。不交就打人,打那个女的。儿子回来后,赶到书记吃饭的地方。书记叉腰破口大骂。于是他就抽出怀里的刀杀过去了。这书记不得人心,被杀后,现场的人都劝杀人者快走,还有给他钱做路费的。很长时间没有人报案。派出所得知后,先抓杀人犯的哥哥,他哥哥现在还关在牢里——他哥哥与杀人有什么关系?乱搞!然后才抓住他。出事后,镇里拿了5万元安抚死者家属,拒绝中央电视台焦点访谈的采访。

事发后,村民集体上访,200多人签名上书保罪犯。现在这个案子还没判。杀人者一家三兄弟,只有老大有女人,其他两个都是光棍。老大生的小孩又有残疾,一家人痛苦不堪。老张听说后,认为不能全怪那个书记,要怪就怪现在的农业税费征收体制。老张原来在财政局当科长,说现在农村收钱的体制是:先由各村书记主任交足,后由他们去向各家各户收,包括税费、提留等。这种制度像西方中世纪的包税制。老程的村里共5个自然湾子,千把人,现在村里负债40多万元,人平400元左右。

2004年2月15日

老程从29号调过来,一分钱没来,也有菜吃,这边没有谁为难他,不免说起那个号子里的情况:不管谁家送进来了东西,只有一、二档能吃,老程家送来的饼干,有七、八袋,他只偶尔吃上一片两片,平时二档管事,里面的人不能在走道上来回走动,否则会被二档用脚踢,除了一档二档,其他人家里送来的钱点的菜,自己也吃不到嘴里,洗口喝水的杯子,一、二档一人一个,其余人不管是六、七个,还是八、九个,只能共用一个。相比之下,这个号子好得多,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老程说完,又对伢们教训道,你们要珍惜,你们一分钱不来的,还有菜吃,除了36号,恐怕再找不到第二个号子了。虽然只来了三天,他对号子里的情况已经一清二楚。我们这里,号子里一般事情都是平等的,说话,走动,谁也不占霸权,不论是否来钱,点的早点每人均等一份,吃菜,来钱的人多吃,其他人均分一点,饼干等副食,也是谁来的谁多吃,我和老张因为家里来钱最多,年龄又大些,平时不论谁来的东西,一般都会主动多分一点给我们——伢们说我们年纪大身体容易垮些,如果是由纹身分配,多给点给我,我一般也不拒绝,但看到别人少些,吃着时心里总觉得有种特殊化的感觉,像做贼似的,有时就分一点给吊气或刨皮他们求个心安,哪会明目张胆地强要别人的,洗口喝水的杯子4人一人一个,另外3人共用2个——因为茶壶走时索要杯子,给了一个与他,过些天有人来钱再添一个,不然每人正好一个专用。

今天是孩子的生日,在内心里为杜力祝福!

说是夏今天要来,叫刨皮莫把我的包打进去了,准备把两件毛衣和衬衣带回去,作这个安排时心里就想,自己太抠,一点不慷慨。不过,我也确实得准备着长期坐牢和出去后再次坐牢——这样想有些不吉利,但客观理智地分析分析,确实得有这种准备。

铜香炉说出去后要到我家去吃牛肉香肠,问我欢迎不欢迎,随口答了一句:"好!“回答后立即后悔。这个伢,野性未驯,迷信暴力,缺乏必要的教育且不可再教育成材了,万一真的找到我,贪心起意,倒是不好对付。对这样的苗子,我向来是恶而远之的。此事应记下,并要设法示警于夏、杜力和夏的父母,不可轻信我在这儿的”朋友“。

下午李所长叫人送猪肝汤进来,大家分吃了。估计是夏又给了100钱在他那里。李所长老婆在看守所大门外开了个副食店带餐馆,把钱搁他那儿买菜,比在所里买要实惠,菜里肉要多几倍,油水足。上午收到夏送来的50元左右的副食,现在又得知花了100元,加上从应城到孝感来去的路费,家里又花了200元,都填到这可恶的可恨的冤狱里了,心疼。我本不富有,现在却又将家里的钱一再送来给号子里一些从来不送钱来的、我没道理要承担抚养义务的人们公用,心里不舒服的狠。

关于这个铜香炉,还有些细节不可不记:一是与纹身吵嘴,扬言出去后要叫三、四十个伢把纹身给砍了,吓得纹身几天不敢大声说话;二是他有性病,年仅14岁,居然已与6个女人发生过性交——他自己充满自豪地讲的,6个女人中,年岁最大的有32岁,真不知谁玩谁;三是他很野,几次出言吐语在号子里挑战示威,他迷信拳头,动不动就一句:"么样?是不是想跟我搞项?“除了我和老张,号子里的其他每个人他都这样挑战过,开始时纹身想吓他,说如果调皮不听话,就调到黑号子里去挨打戴铐子,不想没两天他反而抖起狠来,动不动就以”了不起就是调号子戴铐子我不在乎“来反威胁,对哪个都不在乎,口气硬得狠,一个14岁的伢,好象不知有多厉害似的;四是刚开始时我教育他学好,教育他世界上只有父母对他最好,任何江湖哥们都不可代替,等等,他好了几天,一度流泪忏悔,要求家里送来书复习,书来后却又不读,泪也不流了;五是当办案民警告诉他他的同伙举报他家里有枪后,立即多次反复找看守民警检举揭发同伙,据他讲,他已经检举揭发同伙偷了一部手机,一个铜香炉,还多次说想找李所长谈谈,不知想谈什么,还有什么秘密可出卖的?六是对性特别感兴趣,号子里一谈到女人,立即兴奋不已,用语赤裸裸的,没半点羞耻感,晚上、中午常常打手枪,将精液抹在刨皮的衣服上、被子里- -真像畜牲!他有性病,我和老张反复提醒他,教训他,在号子里人讲卫生,要防止把病传染给别人,他用赌咒发誓作答——其实是间接骂我们——"哪个再说我有性病,就是狗子鸡巴入的。”有时真恨不得揍他几顿,或发动大家揍他。要我动手不可能,但我要发动大家整他,自信是办得到的,只是不忍。不是不能为,只是不为。

狱中这段时间里,唱得最多的是王菲的《明月几时有》,今天看《音乐现场》,又有王菲的歌,曲名不知,但电脑里原来拷得有:"愿意为你,什么都愿意“。出去后如有机会,要会会王菲。

2004年2月16日

"金施尔康“到今天已吃到16颗,一盒30颗,每天数一颗,终于剩下少数。刚吃第一颗时,以为这盒药不等吃完,人就将在狱外,所以,每减少一颗,心里就多一份宽慰,这段日子,就是这样盼着盼着熬过来的。

夏还送来牛肉香肠一小袋,昨天今天两次吃光。吊气、铜香炉连称好吃得不得了。吊气说,真想留一块到明天吃,怕弄丢了才吃完的。夏送来的奶粉未拿出来充公,自己留用,补充钙,决定只偶尔个别性的给某个人喝一点,哪个伢听话,就给点甜头尝。没有区别就没有管理。

铜香炉几天来一直主动找陈干部,向他检举揭发那个埋在地下的香炉,大概也想借此机会出去活动活动。他叫雄干部转告,却左等右等不见陈干部来。铜香炉说那个香炉是文物,值上百万。这话立即招来纹身等人的质疑,纹身说铜香炉在吹牛,"有100万,还去抢那几百块钱?“我估计也不可能,那么贵重的文物,怎么可能会被放在一个乡村的破庙里,怎么会被他们那么轻易偷到而不见报道呢?

案情这几天没动静,沉住气!与公安比耐性吧。迟早,这笔帐总要他们加倍偿还的。现在拖得越久,他们越得意,到时候要他们偿还的就会越多。专横的警察是中国人权事业的一个主要障碍。

晚上继续看《天之云地之雾》,无聊!这种哄小孩的玩艺,大抵都是千篇一律,帅气的男主人公,俊俏的女主人公,曲折离奇而又破绽百出的故事,"机智俏皮“的对话,调和到一起,就成了。王志文主演,想一想王志文吧,一个几乎完全是按流行色包装的奶油小生,看见他那装腔作势的举止,就觉得恶心。这是一部警察本位的警匪片,掌握专横权力的警察又一次是正义的代表。

2004年2月17日

早起,铜香炉向我申诉,纹身分烟不均,总是自己多抽。纹身不服,于是发生激烈争吵。为半根烟。这小子有可能会与人拼命,我不怀疑。

李所长以往在8号与我和老张谈话,总是正面对我,我也是坐在李正对面的椅子上,现在每次三人会,李总是侧过身子去,笑脸对张,侧面对我,肢体语言表明此人有意避开我的目光,是何道理?难道有什么事他觉得愧对于我的?

左太阳穴上,左眼角上各长了一个小疱,有两个多月了,没有消失,几次让老张看,他说下面红,上面有白点,像结了痂。只是起红色,说明是几子,问题不会大,也许是狱中感染的,也许是长期吃辣酱的缘故。

两个小疱,一个大点的,在左眼角下面,左眼斜视,可以看见。如果仰躺在阳光下,墙上有一个清晰的小凸起。另一个在太阳穴上,很细小,用手摸,不仔细就感觉不到,大约半平方毫米。然而,大疱不疼,小疱却很疼,偶尔碰到,周围皮肤像针刺一般。在凌晨的胡思乱想中,手膜两个小疱,忽然想到了癌,进而又想到王晓波的死,又从王晓波的死联想到在外面时听到的一个传闻,这个传闻说,许多八九学子莫明其妙地死了,是不是有某种装置,里面安上放射性元素,开关轻轻一按,对准你只需照上那么一两秒钟,就能使政治对手"自然死亡“。毫无根据的胡思乱想,反正几个小时睡不着,想想也无妨。

胡思乱想中,忽略了窗外传来的鸟鸣。刨皮听见了,轻声地对我说:"听!还有鸟叫。“屏息细听,果然,窗外有几种鸟叫的声音,在6点钟敲响之后,隔壁孝感学院的广播音乐响起之前,这叫声格外清脆。

2004年2月18日

昨天得知北大校长和教授们正在声援,在帮我。对我这当然是好事,对公安,却不怎么好。这一来,他们更得拿出真东西来证明了,不然,他们是很难全身而退的。

要检查了。武警来检查,昨李所长通知了的,他还特别关照,这日记得拿出去,不然有可能会被没收。也许他们会看,李是知道我在记日记的。昨天一句话也可能引起了他们的好奇心,已经记下的数万字中,可能有些他们所不高兴看到的内容。不知李读后会作何反应与处理。不过,这些本就是摘要而记,正式文本得等出去后另行整理。虚者实之,实者虚之。

孝感的人大政协会不知为何迟到现在才开,在省里两会之后。下面逐层递选的代表还未选出,上面的代表会议却开了,奇迹!这迟开的两会眼见得会变成对我的不利因素,公安新局长此时肯定会为位子而忙,会将我的事当作图表现的机会。吃人血馒头的人,用他人鲜血染红顶戴的人,不会绝种的。

想象《我的辩护词》及给少平兄的那封信的杀伤力。贺卫方等先生阅后,一定会有感觉的,辩护词忠实地体现出无罪推定原则。

武警中队来搞安全检查,3个当兵的像土匪,无端被他们呵斥一句,相当反感。检查完后李所长坐在门口给全体提号审,听我说武警的检查人员像土匪,宽慰了一句,"当兵的,没辙!“他前几天就知道我的嗓子疼,我请他给夏打电话,让送治喉疼的药进来,今天他从身上搜出一版喉立宝,一种带药味的甜丸,李说是自己花钱买的,先给了我一粒,再给张一粒,然后要张往后面传,让他们每人自取一粒,余下约5粒给了我。谢过!

衣包、报纸、被褥全被武警的搜了个底朝天,铺板上地面上扔得到处都是,乱七八糟。李被同事叫走。牢门没关,每个人开始找自己的东西,打包,刨皮和老程重新叠"冰箱“,我的这些记录没交给李,只在检查前半个小时从窗下扔给在上面开风门的外劳的小姚,不然,也许会挨打。这会小姚回来关风门,让他扔还给我,他说还有其它门要关,等会再丢下来。走廊里传来干部们的声音,有几个号子里搜出了3个打火机,武警的因此打了当事人。

吊气被提出去。昨天曾来两人叫他带路去找其叔叔,交钱放人。他不愿被村里人看见,不愿带路。今天他主动要求出去,立即如愿以偿。我们都以为这回出去有望,不到10分钟,他又被送回来了。回到号子里后,脸色煞白,一进来就躺倒在铺板上。送他回来的警察对我说,吊气抽烟抽醉了。上次他就醉过,稍稍缓和点后,他自述,这一次一口气抽了7支烟,上次是4支。原来,他出去的原因是被联案检举揭发偷过一部手机。他被逮捕已逾两月,这一下案情有新发现,又得再延长侦查时间。据吊气讲,他还有没有交待的。这个伢!上午还帮我搓绳做裤带,要我的网址,说是出去后好与我联系。前一次曾为我洗头,手法柔软得像女的。据老程讲,在29号时听说吊气曾被瞎子——就是那个曾打过吊气30耳光的杀人犯——强迫用手为那家伙"打手枪“。纹身听说这话,立即斥吊气是男妓。吊气的声音稚嫩,在整个看守所里是独一个,他的声音大一点,警察马上会过来观望,每天报数,集体诵读《文明监室条件》,我一般不发声,他的声音最响,我就听他读。老程说,吊气读《文明监室条件》的声音29号都能听见,都以为他只有十二、三岁。

不知北大的教授们为我说话是何种方式?我猜测,最大可能性是在燕园时评网上开一个[杜导斌案]专栏。像我这种非常敏感的案子,一般媒体是断断不敢触及的。也不能排除是上书,联名上书之类。如是这样,力量自然更大,像孙志刚案时三博士和五学者上书那般。前一种当然也不错,但网络舆论作用如何,公安的也许不会太在意。他们只相信权力,有大在意舆论,如果在意了,我这种事,就不会抓人的,明摆着会给自身和国家的形象抹黑。

王志文在继续,我的苦恼之夜也在继续。王志文在戏中有句台词:追求民主与自由是他作为一个知识人一生的事业,可到12集了,没看到什么民主自由。有的只是无聊。

2004年2月19日

姚哥还没将装有日记的塑料袋还给我,只得换纸记。会不会是给他们拿出去查看去了?

春节期间干等8天,都觉得难熬,现在却得等1个月,29天。29天里,每一个早晨中午和夜晚都是重复的,都是垃圾时间。其间,每一个上午和下午都毫无指望,却又隐隐地残存有一点点希望。每一秒钟都与这些抢劫、打架、贪污罪犯和犯罪嫌疑人相处一起,脚臭味,尿骚味,精液,汗臭,抬杠,争吵,民警的训斥,组合成生存的环境,生命在这样的状态下苟活,还得勉力支撑,支撑自己不至于垮下去,精神上和身体上都不能垮下去。

丸子还剩12颗,今天吞一颗,还剩11颗,天天数一遍,每减少一颗,心中多一丝安慰,也多一丝焦虑。

想以阅读来抓住一点时间,但阅读因两大困扰不得不时常中断,一个是不戴眼镜,看书时间稍长一点,两眼便发蒙,3个多月的这种阅读使得视力下降明显,书离眼睛的距离原来约25公分,缩短为约20公分,已快贴上鼻梁了。二是颈椎疼痛时常袭来。这两天左肩胛骨下新起一处疼痛点,俯身铺上写点什么,那里便开始闷疼,前倾时间越长,疼痛越厉害,挺直腰板时也疼,只有在挺直与前倾之间的某个位置才不疼——此刻低头记日记,疼得难以忍耐。

又是《天之云,地之雾》,又是无聊,又是无可奈何!

与李所长谈,想掏出点东西,结果什么也没。只掏到一叠报纸——本来要求出去谈谈时就没深思熟虑。现在案子回到公安局,闷在那儿,由他们重新搜罗证据,由他们宰割我,无可奈何。

李所长说夏今天又打电话过来,转告了与莫律师昨天联系的情况,与检察院又联系上了,莫怀疑案子还在检察院,所谓退查只是为了拖时间,胡处长回答确实退过去了。现在我又在余国平手上,李说在电话里要夏与余直接联系,多联系。

2004年2月20日

早餐外劳的小孙打稀饭,打完7碗,又问了一句:"还要不要稀饭?“负责接碗的纹身连忙躬身应答:”要!要!要!“他递出去一个碗,小孙却喊道:"桶!桶!桶!”结果,加了满满一桶稀饭进来。以前,小徐,纹身餐餐喊吃不饱,自从我坐上一档后,吃饱饭的问题算是解决了。外劳的对我尊重,当然不同于对待石头。

昨晚要求出去散了一会,在李所长的办公室里坐了约20多分钟。出去坐坐是我的一项特殊待遇,有时候李主动让我出去,有时候由我提出来。出去散散,聊聊天,看看报纸,比呆在里面强一点。谈了谈案情,他的意思,这个案子要有结果,还得等全国人大政协会议开过,人权进入宪法之后,也就是说,得空等到3月15日,离今天还有24天。一天都是难的,24天,多么难熬!

最坏的结果是重新提交起诉意见书,检察院无视新宪法及人权法,强行定案,最后被判有罪。这也应该是"合符“此案发展逻辑的结果。如此,则羁押当不止于3月15日,还可能更久。目前应该作好此种准备,不能将结局想得太好。那样的话,从3月10日起,检方还有一个半月,法院一个月,即要到6月10日才能看到一审结果。这就是那个辩护词冒失上交的结果,平白多出了两个半月,加上再加上诉的两个月,得到8月10日见真章,且不说结果如何,单先期羁押已近一年了。

下午放风时分。我们都在风场里,大门开处,吴干部喊"陈**“,陈走进室内,就听见了:”把东西清倒(着),出去!“他拿了小包,扯出里面两件衣服,被子不要了,刚打上卡的100元钱也不说要的话,与我们握手。我轻轻地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牢里对放出去的人的特殊祝福方式。陈走后,我联想起当日自己准备走时算计要把刚上卡的100元带出去结帐,承认自己是不慷慨的,是吝啬的。在钱上,在许多上事上,我都表现得缺乏气派,显得小家子气。这已是我的本质了,大概再也难以改变。我不应该因此谴责自己,只是要忠实于自己,知道有这个缺点就行了。

毒贩子留下来的一条裤子刚洗,家里送来的两条裤子,一条太小,送了人。这一条被拉掉拉链后,炸了裆,一直开到屁股后面,坐下来。面前露出一大块内裤,狼狈透顶。如在外面被人看见,将成笑柄。但如果不穿它,只有穿内裤,更不像话。

今天周五,终于可以不看那个王志文了。他们都喜欢《同一首歌》,所有节目中,除去新闻,现在就只有这个差强能看上一看。

铜香炉给家里写了一封信,主动给我看,并同意我抄下来:

爸妈:

求求你们救我出去,我在这里快要关风(疯)了,仅直(简直)生不如死,爸妈,希望你们能原谅我这一次的错,我在这里发誓保证从经(今)以后我不会犯任何错的,爸妈希望你们去找找关系凑点钱救我出去,爸妈你们知道吗?我这一次一判大概就要判5年了我想这5年我会担(耽)误多少的事呀,手艺手艺也没有爸妈如果你们把我救出去的话,我会在这几年把手艺学会,然后争(挣)钱还给你们,爸妈希望你们能答应我这一次的请求,哦爸妈希望你们能化(代)替我像(向)大姐二姐三姐问好。

儿子:**2004年2月20日

2004年2月21日

帮李所长整理一个材料,加强对未成年人教育,听说是下周一他到政法委向省市两级领导作汇报用的。我写,老张抄,搞了一天。上午完稿。下午张抄时我戴眼镜读书,想趁机将眼镜带进监室,却被雄干部要走,说是李所长特意讲的,没辙。

2004年2月22日

今天继续坐牢,丸子吃到只剩8颗了。昨天的材料已由刘干部代交给了李所长,今天读书。

吊气的两篇日记(他学我偶尔写一两篇日记,括号中更正的字是我在抄写时加上的):

一、2004年2月21日,小雨,10-17度

蓝蓝的天,白白的云,仿佛从我的眼前消失了,以前欢声笑语的我,现在却是每天以泪洗面,天真无邪的我,现在被关进了牢房,每天睡觉,都是辗转难眠,每天饭菜使我呕吐。我每天都是精力疲备(惫),每天哭得眼睛都钟(肿)了,每天我的肚子都饿得呱呱叫。我好痛苦。在这里没有自由,每天我们心里都有一把刀,在把我狠狠的宰。它要了解我,它想让我痛苦,它们哲(折)磨我,它们甚至想让我死。其实并不是谁要我死,是我自己在慢慢死去,天啊……我快要爆炸了,主啊,求你们救救我,放我出去吧!

爸妈救救我,救我出去,求求你们了,让我出去吧!儿子我受尽了磨难,我快要疯了,爸妈,不是我威协(胁)你们,您们救救我吧!要是不救我,我会自杀的,求你们了,我渴望自由都快想得发疯了,在这里每天只有黑暗,每天都是我的世界末日,我多么想呼吸外面自由的气息啊!我想变成一只鸟,飞到我向往的自由,飞向自由的一片海,那里才是我渴望已久的啊!谁能救我出去,我永远都信仰他(她),他是我心目中的神,我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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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2004年2月22日,天气晴,10-15度

爸、妈、哥、幺叔、大伯,您们好,身体可好,儿子很想您们,对与(于)我的错,您们能原谅我吗?我出去了以后您们还可以接受我吗?还可以像以前那样对我吗?我好害怕,害怕您们都不要我了,我好后悔,后悔当初不应该抢劫,我要是好好的听妈妈的话去找工作就好了,只能怪自己不争气,做什么事都半途而废,我知道自己现在后悔已晚了,但值得庆幸的事(是)我被抓了进来,要事(是)再不把我抓进来,我的错会越来越大,甚至会让自己掉下无底深渊,在(再)想站起来都难了,既(即)使出去了也是废物,但事(是)爸妈,我现在的情况不同,用钱我就可以出去了,我出去了以后我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爸、妈,我现在还年轻,马上就快18了,在我未到18岁之前我想学好手艺,努力赚钱,我要是关5年以后在(再)出去,想学都难了。至如(于)幺叔用钱把我救出去了,我会还给他的,幺叔的恩我铭记在心,只求幺叔能救我出去,帮我这个忙,出去了以后,你们绝对看不到吊儿郎当的我,但我绝对会好好做人,我虽不能做(恒)弟的榜样,但我也不能给你们的脸上抹黑。好了,千言万语,尽在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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吊气的两封信:

爸爸、妈妈:

您们好。爸妈,儿子以前不懂事,做错了很多事,让爸妈操碎了心,只(直)到现在,我吃一暂(堑),长一智,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做人,我虽不能做有什么贡献的人,但我也不能做一个废物,爸妈救救我吧!二个多月了,我是多么多么的想回家啊!我在这里面多呆一天简直生不如死。妈(爸)去找幺叔借钱救我出去,要不然,我会死的,告诉他,我出去以后一定痛改前非,重新做人,幺叔用钱把我救出去了,我会感谢他的,钱我会还给他的,出去以后我会努力赚钱的,我现在出去了,可以学好手艺,我要是坐4、5年的牢,那个时候我就完了,什么都没学会,在(再)想学就晚了,爸(妈)好好和幺叔说说,让他救救我,我实在是受不了啦,我人都快关疯了,儿子**,救救我!救我!救我……求你们啦,我感恩不尽。

儿子:**2004年2月20日

在这封信的下面又附加了几句:

爸妈:想办法去找"三里中队“,打听我的情况,如果”三里“提出交钱,我就可以出去的话,麻烦你们和幺叔好好说一说,让他救我出去,钱我会还给他的,我感恩不尽。

第二封信:

爸妈!儿子好想你们,也很想哥哥,我知道我这次的错有多大,我更知道我对不起你们,更对不起对我这么好的幺叔,你们期盼成人的我,如今竟然做出了犯法的事,我实在实在是对不起你们。幺叔对我的恩,我一辈子都不会忘,我好想给幺叔磕十个响头,你比我的父母还要亲,我将来长大了,一定报答幺叔您。我不知道怎样让您相信我的话,但无论您相不相信,这都是发自我内心的话,我自从被关进来以后,我学会了很多在外面都学不到的知识。我以前做事从来不想后果,现在知道当初做的事,现在付出的代价有多大,以后的我一定痛改前非,重新做人,听爸妈的话,出去以后绝对不做坏事。

爸妈,和我关在一起的是一个博士,政论家,他因为……,被抓了进来,他很有学问,每天教我知识,和做人的道理,告诫我不能做被人遗弃的垃圾,也不要我做什么回报祖国,危害(有用于)社会的人,只要我做个能自立自强的人,不做没有用的废物,以前您(你)们教育我没有听见(进)去,可他不一样,教育我的方式不同,我每天是听的津津有味,但是看守所的日子是不好过,早上喝稀饭,饭很稀,中午吃萝卜,打一点饭,下午还是萝卜,一日三餐饿死人。爸妈救我,救我,救我……

儿子:**

今天一天又过去了,听说李所长明天要向省市政法委汇报,心里又一厢情愿地猜想这次省政法委是为我的事而来。其实,他们完全可能是例行公务,只不过,未成年人教育的业绩里,现在有我的一份功劳,虽然无人公开承认,但李所长心里应当是清楚的。不过,话说回来,即使公开讲明我有功,我也懒得去争取,去接受。对伢们用心,只要心安就得了,只要伢们知道今后如何处世不就行了吗?难道还真的指望有什么回报?

午休时铜香炉将精液射到垫絮上,上下两床的一个角沾到一起。纹身发现了,众人都笑。我感到恶心,厉声训斥了他一顿,令他用纸立即抹干净。他照办了。我先说了一句:"在这个事情上,人与动物是有区别的“。后来吊气还在笑谈这事,我借机又加了一句:”笑什么笑?这是畜牲行为!“铜香炉没还嘴,没作声。到了晚餐后,他凑到我跟前说:"杜总,中午的事,是我错了!”

"什么错了?“我装作没听明白。

他补充道:"把那个那个东西弄到被子上,今后再也不了!“

"好好!敢于承认错误,再改正错误,还是个好孩子“。

突然间,毫无来由地,我想到了死。意外死亡,却又是正常的死去,不露痕迹地结束这一切。他们没有失败,只有恩惠。他们可以利用这死亡做出许多种姿态,摇身一变而为人道主义者——完全是非理性的臆测。他们中的任一个人对我并无刻骨仇恨,相反,应该还有同情和尊敬。但如果出现这种情况怎么办?谁来为我讨还公道?谁来为我复仇?

我的儿子根本就会被蒙在鼓里,这本日记也会被销毁掉。

无论与我是否有关,倘若不是上面格外强调,李所长不会对我保密的。何日出去呢?何日、以何种方式出狱?

2004年2月23日

早晨,铜香炉在风场里向隔壁号子喊话,向"联案“扔纸条,被在上面巡视的”马胖子“逮了个正着。铜香炉赶忙将准备串通信息的半张纸撕下,扔进了厕所。马胖子要他把纸条扔到他站的走廊上去。李扔了。马胖子捡起看后,大概是发现了只有半张白纸,下来开了大门。将铜香炉和隔壁的李的"联案”一起提了出去。铜香炉再进来时,双手被反铐在背后(他还只有14岁呀!)。这一下,我们创文明号的努力全都白费了,门口有没有流动红旗倒是次要的,关键是奖励金150元没了——得到文明号是要奖励150元钱的。对这个穷号子而言,150元不是个小数字。

叫刨皮,吊气两个伢轮流为铜香炉喂饭,上厕所也得要两个伢帮他了。这一铐大概得三天。这一回,我内心里并不完全反对所方的处置。铜香炉这个伢该吃些苦头,野蛮,鲁莽,加上无知,自以为了不起,还自恃小聪明和拳头,在家是宝贝独儿子,父母又在农村,没受过什么教育,如果不吃些苦头,今后指不定还会惹下多少祸事。所以,现在在监内戴铐子,实在是在为今后节约钱财,积累教训。

今天又在对门8号政治教育室帮李所长整一个材料。我整,张抄。下午,张的判决来了,判三缓五。贪污43000,受贿45000,共近9万,按1万元判1年的标准,可以判9年的。张接到判决后有些高兴,好歹可以出去了。

2004年2月24日

今天是退查后的第15天,还剩14天。公安的如何处置,似乎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李所长老是安慰我:不要紧,不要紧,你这个案子不要紧。是否要紧,马上就要见真章了。还稳住,再稳稳,看看他们如何出牌。现在球在他们脚下,如果是骑虎难下,我是再也不会主动送凳子了。咱们就熬吧。

铜香炉戴上铐子后调走了。好事!调来一个小吴,本地人,自称律师。李所长向我交了实底,是一个在法律事务所帮忙的,涉嫌诈骗8000元钱,口臭的厉害,一米之外都能闻到那股难闻的气味。

今天情况有些异常;上午没来开水,我准备好的奶粉没有水冲。到中午12点左右,饭还没来。刨皮、纹身叫嚷肚子饿破了。幸亏老张家送来的一袋葱油饼干,分吃了。我还不饿,没有饿感。各人的表现不同,老张一个人蹲到铺角练字去了,刚才他还训斥刨皮不要把练习本写完了,要给铜香炉留着。呵,原来是在废报纸上练习。吊气与刨皮嘀嘀咕咕,嘟嘟囔囔,纹身斜靠在大门洞里,埋怨饭还没来。小吴不作声,双手插在裤兜里,来来回回踱步,我坐下来记日记。

餐车终于来了,每人两个馒头——人平4毛钱一餐,早餐稀饭咸菜1毛钱,一天用于主食的支出每人不足1元,拨款和收费却是10元/天、人,即使电费水费每人每天用2毛,仍然有巨大的利润空间,看守,真是个肥差!难怪公安部门拒不向司法部门移交看守所。

2004年2月25日

第一次,做梦梦到了老婆,梦的细节却不记得了。

今天是退查后的第16天。估计还不会有消息,先冷处理,这是惯用伎俩。他们会把时间用充分用足,如果有需要签字的,或需要谈一谈的,也应该在最后10天里。

人身自由离我还有多远?

小样笑说自己吃过男人下面的东西,为别人"吹过箫“。

送来一个老钱,非常神秘。不肯说是做什么的,但从余医生在观察孔里与他的一问一答所透出的口风估计,是个看守所所长之类的警官。49岁,所里的一把手杨所长来看视过,李所长送来被褥,洗漱用具一整套。下午李喊我出去谈话,隐约透露出我热天还会在这儿,公安的也许会不按司法程序办。极为忧虑。李告诉我,压力太大时可叫外劳人员找他。

锅炉坏了,还没修好,今天再吃馒头。

李谈话时说,铜香炉想回来,作了各种保证,想从29号回来。我说了他在号子里不受欢迎,人人讨厌他。李说那就算了。

2004年2月26日

李所长昨天谈话,有意无意间吐出一句话来:"你这个案子可能不按司法程序办“。这话让我一夜心绪不宁,想忘掉,理智告诉自己这不合逻辑,却怎么也摆脱不了它的纠缠。昨夜与张谈,无意中他说出了已向李所长说出了我准备绝食的预谋。这才明白,昨天李一直等我洗完澡还要谈一次话,而且在谈话中从多侧面鼓励我的真实原因。这事出乎我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张出去了也还在缓刑之中,不可能冒险为我向外界透露信息。他还要时刻担心再关进来。我谅解了他。转念一想,这也好,这个消息肯定会反馈给公安局,等于无意中给他们施加了一定压力,有可能将办案进度往前推一推。但不利因素是,李所长有可能出于担心而建议将我转往其它看守所关押,像老张当初一样,在孝感市或邻近县市的看守所间”旅行“,那可就苦了。

小吴自称自学到大专水平,出言吐气,让人觉得没什么水平,让人总觉得是一城效农民。此人多数时间内沉默无语,一对厚嘴唇紧抿着,脸色阴郁,心事重重的样子。下午放风时,干活却极为卖力,帮我和吊气搓洗衣服,拿把刷子动作幅度很大地刷风场地面的苔藓。

下午刚关风门,大悟口音的雄干部出现在南边窗子上,喊道:"老钱!江局长看你来了。“随后窗口出现三个穿警服的人,将窗口的光线几乎完全挡住,号子里顿时暗下来。这三人站在上面,居高临下地向老钱招手,声音不大地说”好!“。老钱的屁股迟缓地离开铺板,站起来,头仰向窗户上,手轻轻地摆动,嘴里"好!好!”地回应着。

三人中的一个说道:"在里面吃苦,给你拿来了衣服。“一会三人就消失了。窗口再亮起来。老钱慢慢地坐回铺位上,左手支腮,右手在额下来回抹揉,虽然动作幅度轻细,还是看得出,他在流泪,又想掩饰不让我们看见。一会,听见他鼻腔里抽泣的声音。近1米8的大个头,49岁的老钱,进门时气宇轩昂,老张在我耳旁说是大悟县政府官员,此时也流露出脆弱的一面来。约过了十分钟,观察孔开了,女警官喊钱的名字,送进来发票本子,要他签字。大概是江局长他们送的钱,上到他的卡上。那张卡他一直揣在怀里,收到钱后重又揣回怀里。他默默地坐回铺位,却再也不能平静,再也掩饰不了,抽泣起来,声音大得大家都能听见。一时间,号子里变得非常安静,唧唧喳喳的说话声停了下来,只剩下翻书的声音和他的哭泣声。这样哭了一会,他走到厕所前,平缓地,然而也是明显地擤鼻涕。这时,不知是谁发出一声叹息。

老钱单位里来探望,让我联想起自己的那个单位,自打将我骗上车送交国安局后,就再也没有人来露过面,没有人来看望,也没有其它的帮助或关心的表示。也难怪他们,我一再藐视劝告,将陈常委的话也当作耳旁风,谢早就在到处找地方安顿我了,我又是"犯了'反党'的政治性错误“,他们肯定想离我远点,免得影响前途。

打开包日记的塑料袋,又看见了文玉的照片。一张一张地反复看。我们父子整4个月没有见过面了,泪水一下子就涌了上来。旁边老钱大概注意到我的抹泪动作,要过相片去,端详起来。照片刚还给我,上面窗口一黑,雄干部领着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出现在上面,上下相对挥手,默默无言,那男的丢下一包烟来。

2004年2月27日

丸子只剩下3颗了,原来预计这瓶药吃完,人就应该在外面。现在,药完了,出去的消息全无。牢越坐越深,一转眼,就过去了4个整月。

昨晚老钱又被干部放出去,回来时理了发,原来很潇洒的分头,换成一寸来深的平头,当官的派头不见了,看上去像个很踏实的老实巴交的出体力活的工人,只是举止间仍不失庄重,原来那副官架子的神还是依稀可辩的。

昨晚脱了内衣,只穿三角裤睡觉,早晨醒来时,发觉受了凉,一个鼻孔全堵塞住了,另一个一会儿就得擤一次鼻涕。床上到底不方便,只得老早就起来,在铺前走道上蹑手蹑脚地踱步,挨过黎明前的一段时间。

几次乐观的家信,信中流露出的与晓波等人扯不断的联系极可能又引发他们的怒火。这怒火上再浇上《我的辩护词》这桶"油“,他们要从严处罚的意志必定更加坚决。从这个侧面分析,我的前景极为不妙,灾难当不止于人权宪法——那是纸上的东西,中国共产党向来只拿来愚弄世界,何曾准备将它作真?

中午夏春蓉来,没有带来上次信中所要的东西,只有皮康王软膏,一双袜子,一袋牛肉香肠,一袋酱烧肉,一盒金施尔康,既没有杜文玉的信,也没有花生米,卤头肉,看来,李说那封信已交给夏的话是假的。那封信,那些乐观的估计,全落到了余国平的手中。他们得信后却一直引而不发,冷处理,再一次搞消息控制,连见律师都没有给安排。他们可能还是在等,在等我卖出破绽,等我沉不住气。那么,是否就算了呢?是否该取消上午与李所讲的想与余国平谈一谈的请求呢?反正再只有12天了。如李所言,无数双眼睛在盯着这案子,谅他们也不可能做成冤案。再说,后面还有检察院,法院两关呢。还是等吧,耐心点,球在他们脚下,且看他们如何出招再说,后发制人。前面几次想争取主动,结果都为他们所乘,这一次,再也不能重复了,就等到3月9日。周一见李时,只试探一下。

2004年2月28日

凌晨仍然睡不着,脑子既开不足,也闭不了。午夜时分,外面下起大雨,屋里,假律师的鼾声一声紧似一声,老钱,老张和我都很早就醒来,老张的咳嗽声,老钱翻身的声音说明,他们被吵醒了,不过,也许与吵不吵无关,只是各有心事无法入眠。

昨晚共有三拨人来看望老钱,两个从北边窗上俯身探进头来,上下默默地举个手。上面对老钱扔下一句:"放心!“纹身眼尖,一眼就看见其中有一个肩上两杠三星,在孝感地面,这已经是有些来头了。第二、第三拨是从观察孔送水果进来,与老钱隔窗低语。

观察孔关闭后,老钱给每人一只小梨吃。那小梨只鸡蛋大小,淡黄色,非常甜,我以前从未吃过。钱告诉我,刚才来的是消防支队的支队长,县团级。结合这几天所里对老钱的种种优待——夜晚出去剃头,正副所长一齐来监室探望,李所长要我关照他,雄干部一天几次来递东西观察号子里的气氛,等等,说明,老钱犯了事,但他后面肯定有靠山。这些人,不仅是冲着他是昔日同僚而来,应该还是冲着那靠山而来,或者,必是老钱的被抓与他们厉害相关。

同是关进来,我至今除律师外无一人能见上一面。朋友来了,家人来了,也只是止步于总台,咫尺天涯。老钱却可以与亲朋故旧见面,可以隔窗耳语,可以夜晚单独出去,差别的原因何在呢?因为看守所属于警方,属于有权者。

在号子里,老钱是绝对的特殊化。除他之外,无论谁来了钱,都是交给我保管,由我统一支出。只有他的钱留在自己手上,自己用。他的其它东西也是一律专用,其他人有些意见,我也觉得不妥。但转念一想,他有钱,又不会闹事,比其他进来后既需救济又好惹事生非的,当然还是留住他好些,再说按我的观念,本来就该谁的钱由谁支配。

昨夜刨皮挫牙齿,吊唁气打了他两次,纹身打了一次,刨皮早上说下巴疼,被打醒了,向我和老张投诉。只得出面调解。刨皮与纹身争得不可开交,我批评纹身脾气暴躁。纹身道歉。两人又牵扯到早上分烟的事,刨皮说少抽了两口,说纹身分烟不公平。又只得再调解。老钱见状笑起来,于是我便把春节期间当"幼儿园园长“的艰难又复述了一遍。

外劳的小周来结帐,我们六人一起,连同上周结帐所欠的40元,收视费50元,共欠帐150元。老钱结了他自己用的80元,用他的卡。结完帐,他还向我要了几张纸和笔过去,自顾自地把用的钱记了帐——属于财政单列。纹身不满,我担心起冲突,号子里很多冲突都是这样起于小事上不忿,只得在风场里小声做工作:有老钱比没有老钱对号子更有利,他虽然不帮号子,但总会给号子作些贡献的,纹身点头。

上午屋里太暗,不能读书,下午放风后时间已经很短,一天又这样给浪费了。

2004年2月29日

吊气、茶壶、刨皮三个伢从小都饱尝过家庭暴力。茶壶讲,他父亲曾举根棍子撵他撵了整整一条街。刨皮说,他和他哥哥都被父亲毒打过:"有一次,我在玩游戏机,我爸爸找来了,说了我几句。我还了几句,还没说完,我爸爸就一板凳抡过来。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左眼角,没事似地接着说,”当时血就直往下流。“吊气的脸粗看挺俊秀挺完美的,但抵近了细看,左眼角,左脸中间,有几个形状不规则的凹痕,相当明显。吊气讲,这些都是挨他生身父亲的打后留下的,"他打我,我动都不动,让他打。我爸爸用板凳打我,一打血一喷。我哥哥也被打过。有一次眼睛都快打瞎了。”据吊气讲,他爸爸离婚后有过几个野女人。他经常将她们带回家。两个人在床上性交的声音传到隔壁的儿子的耳朵里。“有一次,我,我爸,还有他的一个相好的,坐在一张大桌子前吃霄夜,菜还没来。我爸突然说:看!有个虫子,跑到你上衣里去了。不等那个女的反应过来,我爸就揭起了她的上衣,探头去看。”他学爸爸偷窥的样子,"他其实是想看她的奶。我当时虽然只有11岁,但我晓得。我就坐在他们对面。“

上午,吊气肚子疼,一个小时左右就大便了四次,拉稀。余医生来,给了几颗土霉素。吃完后只一会,这小子又活了。刨皮说,吊气昨晚半截身子露在外面,凉了。下午刨皮等开水洗澡,水来时,风门已经关了。他就在厕所边洗。这小子不小心,将肥皂掉进厕所里了。我训了几句:又不来钱,用肥皂不节约,还浪费。号子里这段时间财务状况一直不大好,帐上还欠了150元。6个人中,只有我和律师可能来钱,纹身是一分钱也不想贡献了。怎么办?马上肥皂就要用光了。现在号子里人员相对稳定,不大可能有新的冤大头来堵窟眼,如果呆长了,如何应对财务危机?

一天转眼间又过去了。最后一个星期即将到来。公安的到底作何处理?最晚3月9日见真章。我想,大概不应该畏惧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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