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立的支撑

——《蒋介石:中国的最高统帅和他失去的国家》读后

康正果

 

 

 

亲率三千子弟兵,鸱鸮未靖此东征。艰难革命成孤愤,挥剑长空泪纵横。

                         ——蒋介石

选这么厚一本蒋介石新传写书评,动笔后才发觉有两点难处,一是本人在民国史阅读上向无积累,二是我印象中久已形成的蒋介石负面形象在论述时颇生障碍。针对第一点,我补课翻了几本相关的书籍,好歹多了些背景了解。第二点则涉及到我从小在大陆受教育的经历,现在只有本着澄清认识的态度去写以下的文字,希望对早年接受的历史观念能有必要的纠正。当然,历史的积垢有时是很顽固的,就连力图重新评价蒋的作者芬比,在他的书中都重弹了美国政府过时的冷战论调,最终,他照样把“失去中国”的罪责归到了蒋的头上。

在孙中山二次革命的年代,无论英美还是德法,其对华政策都仅限于维护各自的商业利益和保障传教活动。中国尚未确立形式上统一的政府,列强之中,并没有哪一国为网罗盟邦而主动去支持国民党建军。唯独苏维埃新政府宣布放弃沙俄早先在华的特权,为扩展其在远东地区的影响,进而推行国际共运的革命路线,莫斯科率先出钱送枪,主动帮空手无援的孙中山在黄埔建起军校。站在今日历史末端的距离上,我们自可明显看出苏俄的实利打算,更可检讨其深远的恶果,但对当时迫于形势的孙中山,却很难设想出另一条不联俄也不容共的道路。在不久前的一次讲话中普京曾指出,十月革命是一战中遭受失败的俄国自然做出的反应,说它背负着国内凝聚力的期望,试图通过超级极权的途径来重建国家。但布尔什维克忽视了经济法则,他们偏重军事,垄断意识形态,革命几十年,最后才发觉那一切都做得不太有效。国民党当时倒向苏联,也可以说是未能从英美诸国得到支持而自然做出的反应。真要讲失去中国的问题,西方在那时即已出现令人遗憾的疏忽。时代风潮的走势原本如此,个人或群体都无法超出一时的条件限制去做更合后人心意的选择。

旧中国尚处蜕变之初,黄仁宇读蒋介石日记时指出,蒋所领导的工作就是在此蜕变过程中组织新的高层机构,亦即建立一形式上统一的政府和受中枢军令指挥的军队,并争取外强承认,从而使中国独立自主地立足于二十世纪的世界。蒋所谓抵御外侮和复兴民族的革命目标,就是要完成这一具体的工作。

蒋为人重实际而勤做事,对革命队伍中那些标榜理论,好出风头,以及攀附外来权威以自重的浅薄行为,打一开始就从心底感到厌恶。不幸的是,苏联顾问鲍罗廷高高在上,他常拿共产国际的指令钳制国民革命的具体运作,再加上他周围那些好写文章和搞煽动的浮夸之徒热衷鼓噪声势,蒋很快就觉察到,两党的掺杂潜伏了危机。此即蒋反共之起点,其间的分野首先基于个人性情、素养和策略选择的不同,以及权力摩擦中的人事纠纷,实际上并无所谓固有的阶级本性决定彼此的敌对关系。蒋其实一直持左派立场,其民族主义关怀并不比谁差,不同的只是他抵御外侮上有明确的主张。他知道养军队得抓财政,俄援仅可解一时之需,等建立政府后实行关税自主,促进工商业发展,才保证得了长期充足的的军饷。所谓废除不平等条约,其实质就是把抓在洋人手中的财权收回来。但极左分子却要把反军阀和帝国主义的斗争搞成义和团运动,他们满以为在全国范围内掀起民众的打砸抢暴动,革命胜利的胎儿就会在一夜间催生出来。在芬比的笔下,一九二六年从武汉到上海,极左分子煽起暴力冲突,造成了触目惊心的灾难后果。面对那一片不堪收拾的乱局,蒋介石断然采取了鉄血的清党行动。动乱遭到严酷的镇压,国共合作彻底破裂,莫斯科就像扔了块挤干的柠檬一样将国民党踢开。好在北伐终于获胜,中央政府随之在南京成立。芬比特别肯定了蒋介石在促进统一和建立正规军上的功绩:正是在日本入侵前确立了这样一个民族国家的地位,在江浙一带实现了财政集中,组练出一支职业化的国军,才为后来的坚持抗战,击败日寇打下了基础。

然而在维系各方势力以缔造高层结构的事业背后,蒋自己的世界却被压得破碎不堪,特别是剿共的多次失利,他备尝了调遣不灵,内部派系掣肘上的艰难,致使他常在日记中大发忍辱负重的慨叹。将旧式农业社会改造成新型的工商业社会,从大历史看,是顺应潮流,但在社会蜕变的具体过程中,却随处都要付出逆水行舟的代价。蒋以一己之蛮干硬上支撑起中国社会的弱点,他下的虎狼药不但未及时生良效,反引起恶化反应,结果只得由他为那弱点背上黑锅,在时运阴差阳错的哈哈镜中照见了自己愚拙、独裁、暴戾和死硬的嘴脸。而他的对手,经了多次围剿,反倒把军队锻造得幸存力特强。他们打土豪分田地,利用那一社会弱点,终于发展出自身的优势,在世界潮流整个左倾的年代,乘此逆流喧嚣上涨,翻江倒海中,泥鳅竟成了蛟龙。美国在国共内战时帮了蒋也误了蒋,其忽点火忽灭火的做法无疑使国军坐失了战机。当时美苏两大战胜国正在共谋各自的战利,白宫多次向斯大林让步,再加上要照顾国内选情,讨好左倾舆论,于是把蒋介石常抛入孤境。蒋比任何人都更早、更敏锐地洞察到共产势力的危害,为防止“失去中国”,他甚至殚精竭虑到无所不用其极的地步,但结果还是败给共军,满怀孤愤地撤退到台湾。

芬比的讲述到此终结。应该补充指出,除芬比肯定蒋完成北伐和坚持抗战的两大功绩外,在今日特殊的台海形势下,蒋的坚守台湾之功更应大书特书。举世须知,中华民国之所以岛屿偏安,创出经济奇迹,实施民主制度,与中共极权抗衡至今,其根本支柱即蒋介石一手操练出来的三十万大军。连宋大陆行之所以备受礼遇,所凭的并不是什么炎黄血脉,是那未可轻犯的国防在做坚强的后盾。

今年适值蒋介石去世三十周年,听说蒋家正准备在台安葬蒋的灵柩。可以预期,蒋灵入土之日,也就是蒋魂从海峡那边如日而起之时。毛尸标本般摆在纪念堂供展览,其死亡已被外科手术做成肉身圣像。蒋死后却一直隐于养晦的肃穆,他悚然阴魂不散,凛然刚烈不悔,对他留下的未竟之业,似在深深地发出浩叹。

Chiang Kai-shek: China's Generalissimo and the Nation He Lost by Jonathon Fenby, Carroll & Graf Publishers, 2004, 562 pag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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