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第二届自由写作奖颁奖侧记

余世存

 

    现在是北京时间2004年10月30日深夜23时40分。我刚回家。跟朋友饮酒,醉得可以,但想到你们还惦记着笔会的事,新闻稿明天才能发给你们,故在此先记一些今日颁奖的花絮,跟你们分享。

    尽管中途有波折,但今天的颁奖仪式真是出乎意料地成功。太多的画面此时呈现在我的脑海里,半个月来打电话联系参会的场面,步行一个半小时去取横幅的经验,早晨去等胡佳先生送书的心情,在望京南湖西园集合的场景,八达岭高速公路上频繁接收电话的忙乱,到目的地近六十人挤在三十平米的屋子里狼呑虎咽的急迫,等等,真是让人兴奋快慰!但最让人感动的是,今天下午2点零5分,致答谢辞的章诒和先生在最后说,她认为,中国从专制转型到今天的专横,对写作者的要求仍为重大严肃。这不要紧,因为她一生受尽不公、屈辱、苦难,只有父母对她展开过笑容,而她今天看到这么多的笑容,非常感动。这个时候,她的声音哽咽了,我和几个朋友站在门口,看到坐在她身边的晓波也一时热泪盈眶,随之全体人中间爆发出掌声,用共产党的意识形态话语,那真是“长时间的热烈的掌声”。

    但愿你们能理解我们在场的情境。

    早晨我就被焦国标叫醒了,随后十来个电话,都是问集合地点。文人聚会,总是各自为阵,随意懒散之态层出不穷。然后是胡佳来不了,但他跟我约好送来高耀洁的十来本《一万封信》;有几个朋友发短信,来不了了,什么要改一篇重要论文,要跟人去踢足球。我觉得理由都牵强得很。走到约定地,胡佳刚好到,他歉意温和的笑容,是我最为熟悉的,而他一身的装备,随时可以奔赴全国各地的大背包压在身上,总让人心疼,这位苦行僧式的兄弟,关心一切热点、空白,从可可西里到钓鱼岛,从艾滋病到中宣部,而他的工作做得那么实在,常让书生生惭。他说得帮高耀洁今天在书店的签名售书活动,实在去不了,我说没关系,小心点,悠着点。两人分手。

    到望京南湖西园,找到集合地点,有不少人了。才见余杰,马上入眼的就是王怡的笑脸,他和廖亦武从成都赶过来的;高氏兄弟则从山东赶过来了;跟郭小林、王东成见面了,随之就是张祖桦等几条汉子从车里出来;见过“糊涂的旁观者”,却见卢跃刚像个体贴的保镖一样护着章诒和施施而至。稍作寒喧,这才知道,有关部门已经打电话关照了,因此,有人不来了。但到场的人之多,却超乎意料。还有一些约定的朋友,他们或电话或发短信告知,要走另外的路径到昌平跟我们汇合。想到今日招呼人肯定是一个麻烦,故坚请王怡临场主持,我来负责朋友们的后勤组织。他是笔会的副秘书长,主持会议名正言顺,我的社交恐惧症使我只乐意做做补台的事务。这一临时决定事后证明是对的。一,王怡表现了极高的会议主持才能,他口才便给,实在非我所能;二,照顾了一些朋友的特殊情况,郝建先生未到目的地即回家等情况不说,在会议快结束,即下午2点半时,徐晓、梁晓燕、王俊秀等人才赶到,我们的饭费早已付清,主人还以为是别的一拔客人,我在外面,照顾她们填饱了肚子;吴晨峻兄则多次来电,先说睡觉误了时间,到我们会议开始后又来电说误了车,因路况天气,我建议他不必从城里赶来,因为会议快结束了。

    时已深秋,太阳一直没有露脸。惨白的上午寒意较重,但这么多人聚在一起,还是让人感觉温暖。为这会我们租了一辆大巴车,预计三十多人的会议。我们上路时,大车上已经有三十六人,小车三辆,加上其他就近出发的朋友,看来参与者大大超标。余杰提醒我得把饭准备够,我给昌平画家村的朋友打电话,说可能有五十人,朋友说,没问题,来的都是客。上了高速,住在十三陵的王力雄来电说,那里举行自行车赛,全部戒严了。我和余杰等人凑一起,无计可施,只能跟司机商量着路径。

    但交通管制却是实实在在的。郝建自驾车,已到昌平,却因此在堵车中掉头返回,因他下午还有事。我来不及在电话里为郝建感到歉意,我们自己也无路可走了。快到十二点了,我们在去十三陵的路上停了下来,前面不能走了。大家下车,放松休息。心里有点紧张,对这会开成什么样子,没有底。诗曰:驾言出游,以写我忧。我在通知朋友聚会的邮件里也是如此以郊游相邀的,晓波曾以为不严肃,哪知周末郊游也如此不顺利啊。最后,不知是司机想出的办法,还是朋友们的主意,前面小车开路,我们绕道而行。原定十一点到达目的地,结果十二点半才到。

    天气越发不好了,一直阴沉沉的天色在昌平的弯曲的山路之间显得凝重,又冷又饿让朋友们无心欣赏山色,到目的时已经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点。我们纠合起朋友们远离家的温暖,远离城市的热闹,到这里来做什么呢?我们没有想喝断众流,我们只是想跟朋友一起过一个自我创造的周末。自上车到目的地,中间万之、蔡楚已先后来过电话,关心情况是否顺利,事后知道,关心会议能否顺利召开的远非海外的同仁。

    目的地位于昌平黑山庄二道沟,主人在这里自建数间平房,四面环山,山上是破败的长城遗址,文明的遗迹在自然的生机之中,少有俗世的污染,构成了极佳的景色。我们到达时,主人早已把四五张饭桌放在房子外面的空地上,等着我们来大块啖肉喝酒。在这样的地方,似乎只有幕天席地的饮食才能酬对天地。因为秋雨,饿得可以了的朋友们把桌椅搬进了屋内。我和几个朋友把横幅挂好,“独立中文作家笔会第二届自由写作奖颁奖仪式”,红底白字,在这一乡野山间涵有艺术气息的屋子里仍像模像样,一样子占尽风流,又十足地表明了自由独立跟生活的关系,它们相互说明,相互印证。红色的横幅,进出的人群,改变了清冷的乡间小屋。我们开饭,大家狼吞虎咽,因为超过了预期,桌子椅子饭食显得“僧多粥少”了,好在朋友们并不介意,对付着,将就着,到桌子上的饭菜见底,也就半小时左右。

    饭后随意,主人得收拾出桌子来。外面的雨停了,大家或在屋内或跑到屋外地照相,个人交流。好多人跟我说,牛鬼蛇神差不都到场了吗!年轻的朋友则高兴地见到自己心仪的学者作家。最有意思的是刘柠,他居然保存着十五年刘晓波和有关刘晓波的著作,比如中共宣传的《刘晓波其人》以及刘晓波的博士论文、出版后很快被查禁的《形而上学的迷雾》,仅仅十五年,中共的历史就已经从禁忌变成了财富;仅仅十五年不到,中共当年发布的关于权力财富和知识的价值认定,就在民众生活里全部被颠覆,还有什么比这种世变更有力地要求中共的变革呢?中共自称“与时俱进”,却连这种世移时易都不能把握,最终害人害己,其教训不可谓不惨痛,其罪恶不可谓不昭彰,但愿中共的有识之士和广大党员们能够认清时代,能够对历史和人民真正尽责;刘柠把他的这几本藏书带来了,请他没见过面的刘晓波签名。相信刘晓波也对此种际遇感到命运的份量,他在三册书里分别题写下“十五年”、“感谢保存至今”和“长头发的日子不再了”,令人唏嘘。

    大家不停地互相照相,想到在这样的地方照相,确实珍贵。有人开玩笑说,我们在创造历史,每一刻都将是历史性的瞬间。我也跟章诒和、晓波、吴思、朱健国、廖亦武等人合影不少,看着五六架照像机、摄像机对准自己,真是觉得我们给这一天召回了什么。无论我们日常生活里有多少悲剧,有什么苦难和屈辱,无论我们的努力有多么微弱,忏悔救赎的心仍能给予我们喜乐的意境。这是一种坚实的生活,是生命中最不可解构的权利,是人生最终的归宿。屋内屋外,充满欢乐的气氛,在阴沉的天气中显得格外热烈、开怀。

    下午1点20左右,大家进屋找座儿,王怡宣布会议开始。我和几个朋友站在门口。我以为王怡会简单地开场,他却相当老练地感谢起与会嘉宾,并讲起中国民间价值评判系统,他说,自世存的当代汉语贡献奖毕路褴褛以来,中国民间一直在努力重建自己的价值评判系统,这其中,独立中文作家笔会的自由写作奖是一个重要的内容,王怡表达了与会者的心情,即自我认定自我创造的正当性。他借此宣布议程,请晓波讲话,晓波以会长的身份感谢了来宾,又以他政论家的风度论及中国当下的苦难与罪,他提及五十万右派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五十万知识分子没有了自由,没有了独立的创造,今天的自由写作奖是独立于官方评价体系之外的,由自由作家认可的评价的体系。在晓波发言时,王怡插话说,晓波15年来被剥夺了在30人以上的集会上发言的机会。在座的很多人当年就是亲眼目睹过其滔滔演讲的学生,有人起哄说,就让晓波再过把瘾。于是,15年后,这些当年的学生今天的朋友们,又听到了那著名的、结结巴巴的抑扬顿挫,当然,时光已经给人打上了岁月迁变的烙印。独立中文作家笔会会长刘晓波今天庄重地宣布,第二届自由写作奖授予《往事并不如烟》一书的作者章诒和女士。

    接下来的议程,是余杰宣读颁奖辞。余杰说,章诒和的作品是文学,也是历史,是记忆,也是现实。在当代中国,与专制主义抗争的重要方式之一便是与官方有意制造的遗忘作斗争。章诒和用文字完成了对时间的超越,为读者展示了毛泽东时代以消灭知识分子为目标的“反右运动”的真相。在她那冷静而不乏温情的笔下,那些身处备受屈辱的状态却努力保持人格尊严的知识分子们获得了复活。章诒和为我们讲述的章伯钧、罗隆基、储安平、张伯驹、康同璧、马连良等旧时人物的故事,让我们知道在那个最黑暗的时代里,我们民族依然拥有那么一些高贵的灵魂,他们虽然受到猛烈而凄美的残酷打击、深陷于暴力的阴影下,但他们独自凝视着生命的姿影,注视着生存的漩涡和死亡的石磨,守望着自由这一天赋的价值。他们的存在,让暴君的画像和语录黯然失色;他们的存在,改变了中国恒久以来“成王败寇”的历史观。余杰认为,章诒和的写作根植于中国源远流长的史官传统,乃是《史记》作者司马迁在屈辱中秉笔直书的遥远回应。章诒和的写作也得益于她作为一位优秀的戏曲研究者的身份,她从古代沉沦在社会底层却写透人情世故的伟大的戏曲家身上获得了悲情的力量。她的写作重现了中国知识分子在黑暗时代的心灵剧痛,并清晰地传达了这样的信念——尽管毛泽东及其所代表的意识形态竭力羞辱、贬低和蔑视文化和知识的价值,但是文明将如同压伤的芦苇那样永不折断,人类的良知也必将战胜那些一度看似无比强大的邪恶力量。余杰代表独立中文作家笔会说,独立中文作家笔会相信,章诒和女士以她的生命和写作表明,她是一位严肃的历史见证人和让人尊敬的自由事业的发言人。她给当代汉语写作注入了活力,带来了一种标竿性的尺度。独立中文作家笔会以能够将二零零四年度自由写作奖颁发给这样一位优秀的作家而感到荣幸。

    当章诒和致答谢辞,并一再语调低沉插些题外话时,她的魅力感染了在场的每一个人。她特有的冷峻气质无法熨平内心的激情,她的致辞也最为痛切。说到动情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当她讲述自己屡遭暴虐之残并在风雨之夜埋葬同为囚人的尸体时,屋子里的不少汉子低下了头。章诒和不无冷峻地告诫人们:当我们刚刚从专制制造的人性灾难中爬行出来的时候,不幸地又陷入了物欲的专横之中,的确,目前这对我们是一个无解的难题!当章诒和提及自己苦难的一生,并说起自己的人生,“除了童年、少年时代父母所给我的,命运从来没有惠顾过我……”不仅晓波,就是在场的每一个人,我相信都深深地被感动了。眼泪与掌声,我当时想,热血因之喷涌成泉水,知音随即幻化为掌声。

    随后是王力雄讲话,王力雄表达了不少与会者的心情,即大家都以为此会开不成的。他以此不正常的现象证实中国仍在一点一滴地向前拱动,他用缜密的逻辑论证了政治势能与大众环境的关系,提出了前进的“平齐线”与个体安全感的命题。张祖桦代表九鼎公共事务研究所讲话,祖桦先生是一个宽厚的兄长,他一贯做事低调,性格温和,待人热忱,今天却以少有的激情为大家朗诵了泰戈尔的诗——

        在那里,心是无畏的,头也抬得高昂;

        在那里,知识是自由的;在那里,世界还没有被狭小的家园的墙隔成片断;

        在那里,话是从真理的深处说出;在那里,不懈的努力向着“完美”伸臂;

        在那里,理智的清泉还没有沉没在积雪的荒漠之中;

        在那里,心灵是受你的指引,接近那不断放宽的思想与行为……

        进入那自由的天国,我的父啊,让我的国家觉醒起来吧!

    著名律师浦志强为言论出版自由讲话,他表示愿意为每位可能遇到法律事务的作家提供有效的法律援助。

    最后廖亦武为大家吹奏两首箫吟。老廖的箫吟已经成为当代中国艺术最为难得的一种,因为那是呼天抢地,耗费身心的倾诉,又是维护生命尊严的战斗。

    他吹奏洞箫并朗诵两首特别含义的诗作,令不少人悲从中来。“当无限量的词汇向我涌来,亲爱的/正如这黑压压的人群在我心中/我只能向你呈献我的悲哀和感动|”,我多年前如此写诗,但老廖的诗却是一曲天籁,“但当信任、善良和深情化作人间形象/为什么眼泪、热和生命的洪水突然注入我心中”。最美丽的诗最悲伤,有些永生的歌只是呜咽。老廖的即是。当他诵读到“孩子,你在天堂还冷吗?!”之时,一位从外地赶来的作家终于难忍悲情,摘下眼镜,从会厅中侧身而出。他怕失声的痛哭影响会议的进程。他是刚从监狱获释不久的郭庆海先生。

    会议快结束的时候,徐晓等人绕道怀柔,开车四小时近二百公里,到达目的地。我在招呼她们吃饭时,余杰已经结清饭费,按50人计算的饭费,老村说实际上统计有59人,再加徐晓等三人,今天总共应为62人。因为签到是饭后签到,人多不齐,实签52人。今天相聚的朋友们,虽然有不少人有着自由派知识分子的标签,却并非清一色。他们中有愤青,有信仰基督教的作家,有新保守主义者,有前卫艺术家,有严谨的学者,有像章诒和这样的有着文明自觉的“贵族”。无论观念、生活方式有多么冲突,朋友们觉得今天的相聚有一种可堪告慰的生活价值和独特意义。

    下午三点半离开二道沟,我和晓波都没有坐大车,但我们各自坐的小车,却都转向错误,进北京城花费了四个小时,我们的回程算是跟徐晓的来路扯平了。

    另外,我们确实是在别人的关照下开成的。早上等车集合的时候,就有两个人在旁边看着我们。接到电话禁止与会的人数不算,仅我个人,在大前天,山东一朋友接待国安,要他交待跟我的关系;今天与会的一朋友则说安全部门到他单位跟其领导谈话,威胁其领导说他最近跟我来往有多少次,清楚得很。今天与会的朋友中有一个就是在要求不参加的情况下坚持与会的;临时不到会的朋友中,有两人一是借口要写文章,一是借口要踢足球,荒唐吧。

    好了。就到这里。万之又来电话,我得写新闻稿了。因綦彦臣会有中英文稿,我就写一短讯。请二位过目。有关照片明后可传来分享。

    后及:这是2004年10月30日晚上至次日凌晨写给万之、蔡楚两位先生的信,后来给晓波看过,晓波劝我稍作补充展开,以存照为一较为完整的材料。吾性疏懒,忙于庸碌,并不以会长之嘱为令。上周晓波、余杰、张祖桦先生同时遇事,我忽然忆起此段故事,因检拾旧信,敷以朋友记忆,以成新文,酬对我们的时代和人心。而为老廖箫吟所感也在随后一周内化作一首小诗,在此一并附上。

2004年12月22日余世存记于北京

 

听廖亦武

    我的泪水酬对他的箫吟

    硕大的秃头

    砸向桌椅

    呼天抢地

    叫魂起广场上的孩子

    十五年前的屠杀

    在追捕中

    他成了惟一活着的精神

    像一只无人心疼的野兽

    在人世丛林中游走

    目睹了罪恶的发生

    心疼其中惨苦的孺子妇人

    他求每一路过的人

    他求荒天古木

    他最终仍是孤独的野兽

    他的心离母子的连线最近

    我哭过了又有什么用

    我叫喊过了又有什么用

    愤怒在花岗岩深处爆炸

    一个宇宙的诞生

    他追问天和地,满屋的桌椅

    还有我余世存

    你有没有羞耻

    有没有羞耻感

    你们

2004年11月北京

Copyright 1996-2005, Minzhu Zhongguo.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