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观阿拉法特的死掉

余 杰

 

  阿拉法特死去的时候,我正在法国访问。一战胜利纪念日的那天,我漫步在香榭里舍大道上,忽然有一队装饰华美的马队行走过来。高头大马英姿飒爽,古装士兵更是威风八面,街道两侧围观者水泄不通。我以为这是法国传统的节日庆典,朋友却告诉我,这是法国政府在为阿拉法特举办盛大的葬礼。

  这几天,阿拉法特死去的消息充斥法国大大小小的媒体,报纸的头版头条上几乎全都有他那张穿军装、裹头巾的面孔。这个新闻甚至比布什竞选连任成功还要受到重视。几天之后,我在法国高等社会科学院发表演讲,演讲结束之后我询问几位法国学者说:“您们为何如此看重这个家伙?”

  一位法国学者笑着对我说:“你太年轻了,不了解我们的传统,我们从四十年代开始就支持巴勒斯坦人民的解放事业,我们一向同情弱小民族的斗争。”

  “可是,支持巴勒斯坦人民的解放事业与一味地神化阿拉法特是两回事。阿拉法特早已堕落为独裁者和腐败分子了。如今,他甚至成为巴勒斯坦和平建国的一大障碍。他不值得受到如此的崇敬。”我反问道。

  “但是,他的历史地位必须得到肯定。更何况我们实在找不出一个能够替代他的人。”这位法国学者无可奈何地回答说。

  在我看来,这种回答多多少少显得有些言不由衷。法国政府真的遵循《人权宣言》价值原则,义无反顾地支持弱小民族的独立事业吗?二战胜利之后,英美均主动放弃在中国的租界和不平等条约等特权,惟有法国坚持恢复战前在中国的诸多利益。法国政府出兵残酷镇压越南和阿尔及利亚等前殖民地人民的独立运动。为控制苏伊士运河,法国还与英国一起侵略埃及。显然,法国政府“无怨无悔”地支持阿拉法特并非出于“道义”的原则,而是基于现实功利的考量:一方面是想保持其在中东地区的影响力,在中东和平进程中扮演一个重要的角色;另一方面则是政客们不敢忽视五百万以上的阿拉伯裔移民的选票,这个数字可是法国总人口的十分之一啊。

  就在法国政府大张旗鼓地为阿拉法特举办“不是国葬的国葬”的时候,我对这个中东独裁者之死却感到欣喜不已——正如当年鲁迅为雷峰塔的倒掉感到欣喜一样。从童年时代,我就天天都就在新闻联播中看到阿拉法特那张丑陋的脸庞。在中共当局数十年“始终不渝”地追捧的“老朋友”当中,我最厌恶的便是西哈努克和阿拉法特这两个家伙了。前者最近不得不让位给儿子,退出了历史舞台,却住在北京花着中国纳税人的钱过着奢华的生活——中共当局半个世纪以来在这个花花公子身上不知耗费了几十亿的金钱,却从来没有征求过一次纳税人的意见。后者也堪称毛泽东、邓小平、江泽民三代中共独裁者“久经考验的好朋友”——在中共官方媒体上,阿拉法特从来都是以民族英雄的形象出现。中共一直对阿拉法特及其领导的巴解组织提供“精神”和物质上的支持——当然,这也并不妨碍中共斥巨资从阿拉法特的敌人以色列那里购买先进武器。而在阿拉法特暗中支持的巴勒斯坦恐怖分子对以色列发动的自杀性袭击中,中国劳工也并没有因为中国领导与巴解领袖的“革命友谊”而获得“豁免”。相反,若干中国劳工成为恐怖分子袭击的重点对象而丧命异国他乡。巴勒斯坦恐怖组织的首领们不仅没有丝毫的歉意,甚至还洋洋得意地宣称说:“谁让你们为以色列人工作呢?”中国当局巧妙地抓住驻南斯拉夫使馆被美军所炸事件大做文章,领导们在死难人员的追悼会上大掉鳄鱼的眼泪,却对那些死于阿拉法特之手的本国劳工不闻不问,连报纸的报道也受到严格控制。这种鲜明的“差别待遇”,正说明中共所宣扬的“爱国主义”乃是“披羊皮卖狗肉”也。

  在阿拉法特的一身中,最光荣的恐怕是获得诺贝尔和平奖了。但我认为,在诺贝尔和平奖的历史上,有过两次重大失误。一次是一九七三年将和平奖授予美国政客基辛格,一次是一九九四年让阿拉法特与拉宾、佩雷斯分享和平奖。基辛格是美国典型的功利主义思路的政客,他时而插手干涉拉美各国的内政,扶植皮诺切特等军政权;时而对专制的中国大加赞扬,与毛泽东和周恩来等把酒言欢。向这样一个投机政客颁发诺贝尔和平奖,简直就是对这个伟大奖项的侮辱。同样,一九九四年,阿拉法特登上诺贝尔和平奖的舞台,在当时就有很大的争论。挪威诺贝尔奖委员会主席弗兰西斯·塞耶斯泰德在颁奖演说中,也隐讳地谈到了人们的不同意见。

  在获奖者的演说中,后来为和平事业献出生命的以色列总理拉宾宣称:“只有一个激进的方法可保护神圣的人类生命:没有装甲、没有坦克、没有飞机、没有水泥防御工事。这个激进的解决方法就是和平。”拉宾深知和平道路的艰难漫长与从事和平事业的危险,他说:“我们必须下决心干好这件工作,尽管有着凶残的恐怖主义带来的代价,尽管有着狂热的敌人和阴险的敌人。我们将以决心和坚毅来追求和平。我们不会松弛。我们不会放弃。”与此同时,阿拉法特蹩脚的演说却无法与拉宾相比。阿拉法特最关心的是世界各国给予巴勒斯坦的捐助,他在演讲中多次呼吁“认捐国”赶快将资金到位,因为“没有必要的物资条件,和平不能生长,和平进程也不会巩固”。他把诺贝尔和平奖的颁奖典礼当作国际乞讨的绝佳机会。

  阿拉法特是巴勒斯坦的终生独裁者,独裁必然腐败。他个人生活简朴不假,但他的家族和他领导的临时政府却成为腐败的象征。已经浮现出来的种种证据表明:在死去前夕,这个巴勒斯坦的领袖已经浪费掉了大部分以他的人民的名义获得的财富。在一九九一年海湾战争前,阿拉法特从海湾国家那里得到了成百上千万的美元,其中包括每年从沙特阿拉伯那里稳定的得到五千万美元。在海湾国家打工的巴勒斯坦人必须向巴解这个并未向他们提供任何服务的“准政府”缴纳昂贵的税款。阿拉法特用这些钱来支持“军事行动”和笼络大量亲信。这笔财源在一九九一年后枯竭了,因为阿拉法特在海湾战争中支持萨达姆进而失掉了海湾国家的支持,这些国家驱逐了大部分巴勒斯坦工人,切断了阿拉法特的税收来源。此后,奥斯陆和平协议带给了巴勒斯坦人一笔额外的钱财,那就是由美国、欧盟、日本、以色列给阿拉法特捐款四十亿美元。但这些钱大部分被阿拉法特的腐败政府浪费掉了。一九九七年,一名巴勒斯坦权力机构的会计向外界首次披露了自治政府惊人的腐败。从那以后,阿拉法特命令所有的会计必须保守秘密,不得乱说乱动,不听话者将“立即消失”。

  在遍布世界各地的商业网络中,总是有钱源源不断地进到阿拉法特的银行帐户中,这些帐户一般都是用别人的名字。一名资深的巴勒斯坦官员透露说,阿拉法特在希布伦的一个家具公司和一个在叙利亚的裁缝工厂都有大量投资。另一名资深的巴勒斯坦安全官员说阿拉法特将很多资金秘密转给恐怖组织“阿克萨烈士旅”的武装人员。当然,接受阿拉法特资助最多的还是他的法国妻子苏哈。美貌而年轻的苏哈“勇敢”地嫁给了垂老而丑陋的阿拉法特,就像宠妃在老国王的关系一样,她自然能够获得丰厚的回报——熟悉阿拉法特财政的人说,阿拉法特每月要给苏哈二十万美元,而这些钱是从巴勒斯坦权力机构给总统办公室的预算中划走的。在阿拉法特临时前,法国有关部门正在调查一笔一千一百五十万美元的银行转帐,这笔帐从瑞士移行转到一家阿拉伯的银行和一家法国巴黎的银行,当然收款人都是苏哈。而这仅仅是九牛一毫——在仔细调查了阿拉伯国家的公司帐户往来以及开曼群岛和卢森堡的银行帐户后,会计师惊奇的发现了隐藏在这些秘密帐户下的额外的八亿美元,显然这些钱是应该属于巴勒斯坦自治政府的。八亿美元可以改善多少巴勒斯坦难民的生活、拯救多少巴勒斯坦难民的生命呢?阿拉法特的死使得他的追随者们永远不可能知道他们还到底有多少钱。

  阿拉法特不仅是一个腐败分子,而且是一个恐怖分子。阿拉法特早年以恐怖主义成名,他虽然在一九八八年公开宣布放弃恐怖活动,但这一宣布显然是言不由衷的。阿拉法特不到十七岁就参与向巴勒斯坦地区走私武器的活动,十九岁那年放弃大学学业到加沙地带参加战斗。一九五八年,阿拉法特与朋友们一起创立了“法塔赫”,这是一个由秘密小组组成的地下恐怖组织,实施了若干面向无辜民众的恐怖活动。“法塔赫”后来发展成为巴勒斯坦解放组织的中流砥柱,而阿拉法特也于一九六九年成为巴解的主席。从那时到现在,三十五年的时间过去了,阿拉法特一直牢牢控制着巴解,凡是起企图向他挑战的领导人都被他“先下手为强”地收拾掉了。正如其传记作者所说:“如同这一地区的其他阿拉伯政权一样,阿拉法特的统治更倾向于独裁而不是民主。”在还没有获得政权和正式建国的时候,阿拉法特就已经走向了独裁和专制,他让自己成为巴勒斯坦解放的象征,成为所有权力的核心。巴勒斯坦的安全部队差不多成了阿拉法特的私人卫队。那些早上刚刚在街市上发几句对阿拉法特不满的牢骚的老百姓,立即被人告密。于是,特务迅速出动,还不到天黑,这个“不忠诚者”就永远消失了。阿拉法特告诉他的人民:以色列是我们最危险的敌人,为了打败这个敌人,我们必须用“非常手段”将人民组织起来。他自己真的相信这种可怕的逻辑吗?

  一个依靠暴力上台的人自然不会轻易地放弃权力。当中东和平路线被犹太人和巴勒斯坦人的血泊所浸染的时候,巴勒斯坦两位领导人阿巴斯和阿拉法特之间的尖锐矛盾,也开始暴露到全世界眼前。阿拉法特公然宣布路线图计划已经终结,尽管他的顾问事后为这一说法作了种种解释,但仍然无法掩盖阿拉法特本人企图放弃和平的想法;与之相反,巴勒斯坦自治政府前总理阿巴斯仍然坚持推进路线图计划,他愿意在西方的帮助下继续与以色列进行谈判。可是,在这场分歧中,黯然辞职的却是阿巴斯。阿拉法特以强硬姿态来收取民心,为了确保自己的地位,他不惜向恐怖分子和恐怖组织暗送秋波。时至今日,巴勒斯坦依然无法建构起一个真正的民主政体来,恐怕阿拉法特本人难辞其咎。阿拉法特希望自己成为一个永远都不退休的、或者是“退而不休”的帝王,直到死亡的降临才结束了他的“终身制”。

  阿拉法特终于死掉了。作家张承志早年是“红卫兵”的创始人,今日却摇身一变成为伊斯兰原教旨主义者。在张承志心目中,阿拉法特的死亡差不多是末日的来临。但是,在我的看来,阿拉法特的死掉之于今日的巴勒斯坦人民,如同毛泽东的死掉之于昔日的中国人民一样,乃是一个新时代的开端。

二零零四年十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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